天渐破晓,东方既白。
叶存溪早已拾掇好了随身的行李,换上新衣,拎起包袱,踏出了房门。
“该走了。”叶存溪低声自语,目光扫过房间,确认没落下什么值钱物件。轻轻关上了门,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以免惊扰到其他客人。
临走之前,叶存溪猫着腰钻进后厨,灶台边摆着把榔头。
“拿来用用。”她嘀咕着,指尖在榔头上一勾,扔下了一块碎银放在了原来的位置。
“哗啦——”
叶存溪浑身一僵,却见一只狸奴从筐里钻出来,绿眼睛在昏暗里闪着光。
“臭猫,吓我一跳,我可是付了钱的。”她戳了戳猫脑袋,顺手从灶台摸了条小鱼干丢过去,“喏,封口费啊。”
出了暂时歇脚的客栈,打更人早已收了梆子,只有早起的摊贩在支棚架。
叶存溪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她摸了摸空荡荡的胃,瞥见街边支起的早点摊,两口大锅冒着白气,卖馄饨的老板娘正和隔壁包子铺的老板娘扯着闲话。
叶存溪挑了个背风的角落坐下:“老板,一碗馄饨,多撒胡椒。”
“好嘞!”女人舀着汤,嗓门洪亮,“张家的,你那笼蟹黄包可给我留俩!明儿我闺女回门......”
“还惦记包子呢?”老板娘压低声音,“听说了吗,昨儿半夜官差踹门查人,说是什么明家的小公子跑了!”
馄饨铺老板娘也唏嘘道:“怎么没听说呢!那小祖宗可是明老爷的眼珠子!听说是为个江湖女子闹的,啧啧简直要把整个江南翻过来找......”
街口突然传来马蹄声。八个明府家丁纵马前来,为首的高举画像:“奉家主令搜查此男子!提供线索者,必有重赏!”
画像展开,赫然是明英辞俊秀的容颜,随即被张贴在了公告栏。
叶存溪低头喝汤,听到这帮人的声音暗暗把斗笠压得更低了些,余光瞥见几位不速之客气势汹汹地朝摊位走来。
“让开!明府搜查!”
摊贩们噤若寒蝉,叶存溪仍慢条斯理地舀着馄饨,仿佛事不关己。
“你!”家丁的刀鞘突然压住她斗笠边缘,“抬头!”
斗笠被粗暴挑起,蒸腾的热气中,遮挡之下露出一张朗目星眉的陌生少年面孔,嘴角还沾着葱花。
叶存溪舔了下嘴角,对着他粲然一笑:“这位爷,您看我像您家细皮嫩肉的小少爷吗?”
“哼!”家丁忿懑冷哼道。
待到马蹄声远去时,她才松下一口气,下意识将明英辞送给自己的玉佩藏得更深。
这玩意可真是个烫手山芋。她心道。
叶存溪三两口扒完剩下的馄饨,铜钱往桌上一拍,拎起包袱就走。
“哎,小哥钱还没找你呢!”
”不用啦!”叶存溪摆手回头。
城郊的山路被晨露浸得湿滑,她踩着青苔往上爬,山间小径上的露水打湿了叶存溪的靴子。
她的腰间别着从客栈顺来的榔头,沉甸甸的坠感让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踏实。
远远就看到了师父和师哥的墓。两块墓碑立在一片山脚下的松柏林里,显得格外清幽。
叶存溪当年特意将师哥的墓安排在了师父不远处,想着这个距离,师徒二人刚好能说悄悄话,又不至于吵到师父睡觉,两人在下面做个伴,不会太无聊。
她站在两座坟茔前,左边那座青石碑光洁平整,十年她和师哥花光了积蓄买的最好的石料,上面刻着:
【尊师叶盼山之墓】
不孝徒叶云川叶存溪立
字迹清隽工整,是叶云川的手笔。她还记得那年春天,师哥跪在石碑前刻了整整一日。
刻到“溪”字时叶云川满头大汗地突然抬头:“师妹,你名字笔画怎么这么多?”
右边这座就......
【帅哥叶云川之墓】
师妹叶存x立
一块粗粝的灰石板上,几个字丑得各有千秋。字是她亲手刻上的,师字少了一横,墓字多了一点,川字的三道歪斜的笔画像是被雷劈过的篱笆。
溪字因为笔画太多她刻不动,干脆画了个叉。
那年的她十五岁,从小不学无术,能认全会写自己的名字都算师父教导有方。直到独自生活的第二年,再来祭拜,她才发现了这个惊天错误。
“‘帅哥叶云川’?哈哈哈哈......”她当时笑得直拍大腿,“还挺贴切!师哥知道了肯定高兴,不改了!”
于是只是给“帅妹”前补上一横,保留了“帅哥”二字。
想着往事,叶存溪露出了嘲弄的笑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真的好笑。
她走近,停在了师父的墓前。
叶存溪拍了拍墓碑,轻声说道:“师父,我又来看你啦。”
正要俯身擦拭碑上的晨露,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墓碑前,放着一束她从未见过的白色小花。花瓣细长,花蕊泛着淡淡的青色,在晨雾中显得格外素净。
叶存溪蹲下身,指尖拨了拨那束花。这花是北地才有的“雪见草”。而且看这花的枯萎程度,最多不过三五日的光景。
“......”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这种花江南没有,镖局不走,药铺不卖。她的直觉告诉她,能把它带到江南的,只有那个五年前在绝壁与她诀别的人。
叶云川回来过。
就在这几日。
他回江南了,来祭拜师父了,却从来没想过要来找她。
叶存溪猛地站起身,转身走向旁边那座歪歪扭扭的墓碑。
“师哥,”她笑着蹲下,伸手摸了摸那个字。
榔头从腰间拔出,她盯着那块石碑,眼底烧着火。
“你倒是孝顺啊?”
砰!
第一下,榔头狠狠落在石碑一角,碎石飞溅。
“回来祭拜师父?”
砰!
第二下,石碑直接裂了道大缝。
“都不来看我一眼?”
砰!
第三下,整块墓碑轰然倒塌,碎成几块。
“老娘当时十五岁啊!十五岁的小姑娘,一个人背着这么一大块破石头上山,半路都摔个半死!”
叶存溪喘着气,盯着满地狼藉,胸口剧烈起伏:“你倒好,装死装得挺像!怎么忍心的?啊?”
她蹲下身,还试图在碎石堆里翻找着什么。
没有信,没有暗号,什么都没有。
他真的只是来祭拜师父的。
“好,很好。”她咬牙切齿,“叶云川,你有种,你最好别让我逮到你。”
——
霍义璋站在杨府客房内,将最后一件官服叠好,收入行囊。
窗外传来仆役洒扫庭院的沙沙声,他抬头看了眼天色。
“霍大人,马备好了,随时可以启程。”随从在门外禀报。
“嗯。”
休沐十日,本该是难得的清闲,可江南却因张家命案和明家小公子的失踪闹得满城风雨。
他揉了揉眉心,想起昨日杨伯伯的话:“义璋啊,这案子你我都知道怎么回事,何必较真?”
是啊,何必较真。
霍义璋的马车正缓缓前行。车厢里,这位年轻的禁巫使正襟危坐,休沐即将结束,他满脑子都是回齐州后要处理的公务。
他皱着眉,试图理清头绪,却不知不觉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一阵颠簸,霍义璋的脑袋磕在了车壁上,疼得他闷哼一声,瞬间清醒了。
霍义璋揉了揉额头,迷迷糊糊地问身边的随从:“怎么了?”
随从探出头去看了看,回道:“大人,咱们好像是撞到人了。”
外面传来马夫慌张的声音:“姑娘您没事吧?”
“怎么没事?有事!痛死了!”清亮的女声带着几分蛮横。
霍义璋一愣,赶紧下车。道中央,一位身着黛紫色襦裙的姑娘跌坐在地上,她看起来有些狼狈,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上还沾着泥土。
他赶忙走近:“实在抱歉。姑娘可有大碍......”
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同时僵住。
“是你?”
——
叶存溪把这些年叶云川抛下自己的不满,全数发泄在此。砸完墓碑,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水浸湿了。
山风一吹,她突然打了个寒颤,简单在河边擦拭了一下身体,准备换身衣裳。
想起城里还有明府的家丁在搜查适龄男子,她三下五除二拆了束胸布,从包袱里翻出那套黛紫色襦裙。
这套衣裳昨日从成衣铺看上的,剪裁料子精良,颜色也是将她的面容称得格外风情。收拾妥当,她挽上发髻带上银钗,描了眉点了唇,在倒影里照了照自己,满意地出发了。
不过......
“去哪儿呢......”她迷茫地喃喃自语。
这么些年她从未离开过江南这偏安一隅,未曾见过其他地方的光景。江南几乎从不下雪,于是北方的风物在想象中跳出来,她向往皑皑雪山,凛冽的风,还有......
她突然灵光一闪。
齐州境那个病秧子。
记忆里浮现出一张苍白的脸,总是裹着狐裘靠在软榻上成日饮酒,手指修长却泛着青灰。偏生那双桃花眼活泛得很,见她第一面就笑:
“你若无处可去,可来寻我。等我死了,你刚好替我守了寡去。”
当时她只当是句客套话,如今倒成了唯一的去处。
“总比饿死强。”她踢飞一块石子,想着齐州境确实比江南北得多,不管找不找得到叶云川,去赏一场雪也是好的。
于是确定好了下一站的目的地,叶存溪有些心不在焉,正盘算着去齐州境的路费,忽然听见身后马蹄声急。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一辆青篷马车已擦着她侧身而过,甚至来不及闪躲,就酿跄着倒在了一边的路旁。
“不长眼啊!”她厉声道。
叶存溪揉着脚踝跌坐在路旁,方才马车擦过时,她本能地往路边一滚,虽只是些擦伤,但脚腕确实扭了一下,疼得她直抽冷气。
“姑娘恕罪!”马车却在几丈外猛地刹住,马夫慌慌张张跳下车辕,“可伤着哪里了?”
叶存溪眼珠一转,见这马车装潢,心想这户绝对不是缺钱的主,正要狮子大开口——
车帘一掀,探出张端方周正的脸,眉如刀裁,眸似点漆。
叶存溪忽地瞪大的双眼。
“姑娘可有大碍?”那人语气关切,匆匆下车走近。
四目相对的刹那,叶存溪喉咙一紧。
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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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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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帅哥叶云川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