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难忆 第64章 第 64 章

那绚烂的桃花，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仿佛在哄她开心。

可是它笨拙又生疏，惹得小夭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可它始终都在坚持。

它带着小夭在水池上轻跃，她仿佛化成了一个未长大的孩童，提着裙角，从这里跳到了那里。

粉色花瓣在她身边，陪着她，给她呵护和鼓励。

她来到岸上，岸上的桃花也纷纷绽开，随风而去。

它们围着她起舞、旋转，仿佛要为她耗尽生命，只为博她一笑。

小夭开心地笑着，可悲伤也在她心头满溢。

她轻声问道：“母亲，是你吗？”

她对着那裹挟着桃花花瓣的微风问道：“母亲，是你在这里吗？你在等我，是吗？”

可是那桃花并未回答，它们推着她，一步步往更深入之处走去。

她的母亲，不在这里。

她的母亲，在更深入处等着她。

于是小夭顺着那花瓣的指引朝着深入处狂奔而去。

她边跑边喊，“母亲，母亲，你在哪里？我是小夭，我是你的女儿啊。”

小夭奋力地奔跑，桃花凝成长长的一道，围绕着她，跟随她的脚步，一起前行。

小夭又喊道：“母亲，你出来见见我，母亲，我是小夭啊。”

桃花更深处，桃树巨大且妖娆，洋洋洒洒地落下，仿佛一个人的拥抱，紧紧围绕，让小夭看不见前路。

一个青色的身影在那密集的粉红绯雨中显现。

小夭停住了脚步，隔着漫天花雨，她看不清那人。

她想要继续向前，却听那青色的人影道：“别，别过来。”

她的嗓音嘶哑，好像被什么生生撕裂开一般。

小夭听着她的声音，忍不住哭泣道：“母亲，我是小夭，我来找你了。”

那青色的身影在纷飞的花瓣中伫立，隔着重重花瓣，小夭看不清她的脸，更不知道她是何种表情。

那青色的身影道：“小夭，你长大了。”

小夭哭着点头，“母亲，我长大了，我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你。”

那西陵珩却叹着气，“小夭，你难道不怪我没有去接你吗？”

小夭摇头，“母亲，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生而为人的不易，也知道为人父母的艰难。我更知道，我的母亲爱我，并不比别人的父母少半分。若非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你不会将我留在玉山。”

那西陵珩许久没有说话，她似在沉思，又仿佛被小夭的话所触动。

小夭缓缓拨开眼前纷飞的重重花瓣，“母亲，让我看看你吧，我已四百年不曾见过你了。我很想你。”

可她却不让小夭前行，出声阻止道：“不，小夭，别过来，我身上有太阳之火，会将一切焚烧殆尽。”

小夭停住了，她的眼中有流光闪烁，不可置信地缓缓开口道：“母亲，你变成妖怪了对吗？”

西陵珩叹息着道：“他们是这样说我的吗？”

小夭道：“他们叫你旱魃。”

西陵珩道：“旱魃？他们畏惧我，对吗？”

小夭坚定地回应道：“他们不知道你是谁，所以才会畏惧你，如果他们知道了你是谁，一定会来救你的。”

西陵珩却道：“即便他们知道了我是谁，也救不了我。小夭，你不知道太阳之力究竟有多么恐怖，连我自己都始料未及。”

小夭急忙回应道：“不，母亲，不会的，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一定会找到办法。”

西陵珩笑了，即便她的声音如深渊鬼魅般让人心生恐惧，可听在小夭耳朵里，却依旧是母亲温柔的笑声。

她道：“小夭，我的女儿，你长大了，你拥有跟你父亲一样坚定且执着的心。”

小夭没有接话。

西陵珩道：“小夭，你的父亲……”她没有立即说下去。

小夭接话道：“是赤宸对吗？”

西陵珩道：“你已知晓了。”

一个声音自小夭身后响起，“是的，她已知晓。”

小夭转头，便见到高辛王已来到她身旁，他的身后不远处，一个白色的身影伫立在桃花烂漫处，美得很不真实。

高辛王道：“阿珩，我终于带小夭来见你了。”

西陵珩缓缓道：“少昊？”

高辛王眼中含泪，他已许久不曾听到有人这样叫他了，“阿珩，你还好吗？”

西陵珩道：“我很好。”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在微笑。

他们仿佛相逢在江南烟雨中，隔岸遥相望，互道一声好。

平静且淡然。

岁月似乎不曾在他们身边流逝，一如初见。

西陵珩似玩笑地道：“你老了。”

高辛王也笑道：“岁月催人老。”

西陵珩真诚道：“谢谢你，替我将小夭养大。”

高辛王却很惭愧，“不，我当年并没有接到她。那三百年的时光，我同小夭走散了，她能长成如今这般，完全是因为她自己足够坚强。”

西陵珩没有出声，她似乎在为小夭而感到心疼。

小夭道：“不，母亲，是我太过任性，不怪父王。是我听说自己是赤宸的女儿，一时不能接受……”她没有再说下去。

身边的纷飞的桃花逐渐缓慢，仿佛在自责。

西陵珩道：“小夭，对不起，是父亲母亲没能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小夭连忙摇头，“不，母亲，我不在乎这些。我不在意自己是谁的女儿，我的母亲始终是您，您爱我，这便足够了。”

西陵珩急忙道：“小夭，你的父亲也是爱你的，他一直都陪在你身边。”

小夭打量着周围，急切问道，“他在哪？”

西陵珩却没有解释，而是轻声唤道，“小夭，你想知道我和你父亲的故事吗？”

小夭点头，“想。”

西陵珩对高辛王道：“少昊，我想跟小夭单独说会话。”

高辛王道：“好。”说罢，他便走到了那个白衣人身旁，同他一起坐到了桃树下。

小夭望着那个白衣的人，愣愣出神。

阿珩道：“小夭，那是谁？”

小夭悠悠回转，“我也不知道。”

阿珩道：“可你看起来并不像是不知道的样子。”

小夭叹息着道：“即便知道又如何呢？他都不敢以真面目见我。”

阿珩问道：“你跟他之间难道有什么误会？”

小夭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也许她跟他之间本就是个错误。

她振作道：“母亲，你不是说要同我说你与父亲之间的事情？”

阿珩开始娓娓道来。

“小夭，你很像我，年幼时贪玩且任性，常常偷跑下山。你的外祖母十分宠爱我，所以总是由着我。后来，我取你外祖母的姓氏，化名西陵珩游历大荒，在去博父国的路上，遇到了你的父亲……”

小夭认真地听着，仿佛置身其中。

当阿珩说到她与赤宸相约，年年岁岁相逢于桃花树下时，小夭望着满天桃花，心生喜悦。这是多么美好的约定，她的父亲一定是个很浪漫的人。

当阿珩说到轩辕王要她出嫁，她打伤大哥逃出轩辕山，在桃花树下等候一夜，赤宸却因为神农王驾崩，失约未来时，小夭心生遗憾。天意弄人，她的父亲一定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

当阿珩说到为了母亲和哥哥，选择了出嫁，在玄鸟搭建的姻缘桥上，赤宸来抢婚，却因不敌少昊被打落河里时，小夭为他们感到心疼。她的父亲一定是个坚强果敢的人，可以为爱执着。

当阿珩说到在那段婚姻中，与少昊商定只做盟友，不做夫妻时，小夭感受到了三个人的痛苦。

母亲的爱而不得，父亲的求而不可，还有高辛王的迁就与付出。

阿珩道：“我的身后是轩辕，而你的父亲，他是神农的人。他不能背弃神农，我不能背叛轩辕。所以，我们只能在战场上决一死战。”说着，她竟抽噎起来，可她的眼泪早已干涸，她被太阳之力所灼烧，干瘪枯燥，根本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她说，“对不起，小夭，我骗了你，在玉山和你告别时，我已心存死志。”

小夭感同身受，她哭泣着道：“不，母亲，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你当时一定也十分痛苦。”

阿珩十分欣慰，她的女儿比她想的还要更坚强懂事。

小夭道：“那他呢？他当时也是抱着与你同归于尽的心吗？”

阿珩否定道：“不，他那人狂傲自负，不是会甘愿赴死之人。”

小夭道：“那后来呢？”

阿珩继续说道：“我为了挽救轩辕，毅然唤醒了太阳之力。但太阳之力太过庞大，即便是神族，也无力承受。我丧失神智，变成了一个没有心的恶魔，所过之处，一切化为灰烬。你父亲知道我不愿意自己变成一个毁天灭地的恶魔，于是毅然用他自己的心替换了我被太阳之力毁灭的心，让我恢复了清明。我答应过他，藤生树死缠到死，树死藤生死也缠。我本想随他而去，可他要我活下去。他说他自己无父无母，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也永久地失去父母，即便不能日日相见，但只要能有一日，让你知道我们对你的爱，便还有活着的意义。”

她说着，停顿了片刻，深情地道，“小夭，你的父亲爱你，并不比我少一分。”

小夭十分感动，眼泪簌簌而下。

她的父亲不仅深爱她的母亲，也深深爱着她这个女儿。

阿珩喜欢过层层桃花，花瓣在她身上凝聚，她仿佛变成了一个桃花仙子，来到小夭面前。

“小夭，你的父亲一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有恩于他的神农王和神农，他临死前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听你亲口喊一声爹。”

小夭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阿珩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桃林道：“你父亲将他的心给了我，将他的身化作这桃林，守着我，也是在等你。”

她说着，隐在桃花后的脸看向小夭，“小夭，你感受到了吗？”

小夭点着头，“我感受到了。我感受到他在守护着我，伴我嬉戏，为我指引道路，替我解答疑惑。他做了每一位父亲会对自己孩子做的事情。”

她说着，抬头看向阿珩那张被桃花掩盖的脸，“母亲，我的父亲爱我，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弥补缺失的遗憾。”

阿珩也在哭泣，只是她没有眼泪，也哭不出眼泪。

漫天的桃花纷涌而起，它们仿佛在欢呼，又好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阿珩看着那如风暴一般的花海，笑了起来。

她的声音愉悦，满是欣慰，“小夭，我要走了。你的父亲在等我。”

小夭大哭着伸手去够她，大声喊道，“不，不，母亲，我能医好你，母亲，请你不要离开我，母亲！”

她追逐着逐渐远去的身影。

阿珩身上的桃花散落了，她青色的身影在一片绯红中显现。

她的头上没有一根头发，面容干枯扭曲，丑陋到令人胆寒。

小夭的心都揪到了一起，她的母亲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痛苦的摧残，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恐怖的外形。

“母亲，我不害怕，真的，我一点都不怕你，请你不要离开我。”她大声呼喊着。

阿珩缓缓落下，她抚摸着小夭的脸。

她的身上没有一丝灼热气息，她的身形在慢慢消散。

阿珩道：“小夭，你长得很像你的父亲，你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

她留恋地看着小夭的眼睛，仿佛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她已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即便知道他已化作桃林陪伴在她身边，依旧想念他。

很想很想。

于是，她对小夭道：“小夭，四百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的女儿。”

她抬出枯枝般的手臂，环绕小夭，却不敢用力拥抱，她道：“不要怪我的绝情和无心，我的大限已到，为了这一次的拥抱，我已耗尽了所有力气。”

小夭用力地摇着头，她不需要这个拥抱，她只想要留住她的母亲。

阿珩道：“小夭，你不要难过，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我终于能同你的父亲团聚。”

小夭闻言，无奈却又满是认可地点着头，说不出一句道别的话来。

阿珩起身道：“再见了我的女儿，希望你能早日直面真心，得偿所愿。”

她说着，身体化为流沙，随着飘扬的桃花而去。

金黄和粉红化作了一体，他们再也不会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