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闻雀果然早早唤醒她,预备今朝拜会皇后。
元缄尚不能大动,独剩元静一人随李姝华磕头拜见,又一一答话。
皇后萧氏是温柔恬静的贵妇人,中等身材,生得白皙丰腴,养尊处优多时,面容格外年轻。因她长在南方,说话仍带家乡口音,在长乐宫一众北人中,音调听来分外婉转特殊。
跟皇后同一时间来的,还有金华宫贺夫人。她是骆宾华的表侄女,与长乐宫颇亲近。元静仔细打量,见她头上珠钗,与骆宾华穿戴的十分相似。
后头保母还牵着一个左摇右晃、才会走路的小丫头,正是贺夫人的女儿,皇帝的五公主,名唤元诘。
元静瞧她生得粉雕玉琢,头系虎头小帽,红扑扑的脸蛋,实在可爱。那小丫头也不怕生人,瞧见元静便笑,露出乳牙,似米粒洁白。
骆宾华朝贺夫人道:“听说你哥哥在东郊才完工一处清凉别墅,何时请我们去游玩一趟?”
贺夫人笑道:“娘娘若肯赏光,那真是他的福气啦!哥哥这人,虽于正事不通,学佛修道却上心,听说才请来个蜀地的高僧到家,与众人讲经,十分在理。”
元静边听,边随手褪下太后赐的佛珠,举在元诘眼前逗她玩。元诘伸手捞,只是够不着,一急便举起双手,连迈几大步,直跌进元静怀中。
陡然摔倒,她不哭也不闹,只是瞪大眼睛茫然四望,好像并不知道发生什么。元静看得乐不可支,干脆将珠串递到她手里。
闲话间,宫中其他夫人也陆续到达长乐宫向骆宾华请安,元静逐个拜过,将各个嫔妃样貌与所居宫苑铭记于心。
这日睡前,元静一一告诉弟弟今日事体,两人边说边笑边细究着。元缄虽未见客,也收了许多礼物,终有归属之感。
两人在长乐宫渐渐安顿,元缄的腿伤也已大康复,能下床拄拐走路。时值中秋,宫中宴席,骆宾华安排李姝华带元静、元缄同往,正好借此机会见见自家的兄弟姐妹们。
皇帝元澈正值壮年,膝下五女五子,公主依序是元迦、元毗、元维、元摩、元诘。皇子依次是元觉、元弘、元悦、元馨、元皓。
其中元弘为萧皇后嫡出,已被册立为太子。
三皇子元悦和公主元维是一对龙凤胎,也是皇后所出,和元静姐弟同年,只小月份,其余诸人皆是夫人所生。
元静打量兄弟姐妹,深感一棵树上的叶子的确没有一片是相同的。他们血脉相连,却又都是陌生人。
又有皇帝的叔叔,清河王元宁一家在京,因去岁讨伐北部高车有功,赏赐进宫飨宴,府上也是五个后辈。
年纪相仿的一片孩子欢闹,相互对过年纪辈分,来往唤上许久,又一一礼拜,这才安顿。
诸人当中,最叫元静上心的是李姝华的生母,隆安长公主元涟。她便是前周皇后,如今安然活着,是宫廷内永恒的固定谈资,即使在永巷也不例外。
李姝华的外祖父,开国皇帝元起,正是前周末代帝王李可的岳父。
关于元涟的流言,每代宫人都会添上各自臆想的边角余料,故事早就走味,仔细想来毫无道理的情节,却因人物命运离奇,又兼偶然在宫内现身,便惹得人人侧目,即便情理不通,那些乱嚼舌根的人也就全然不在乎了。
中年元涟如今已洗净铅华,这晚着素净缎袍,头上盘髻,只以一根乌木簪固定,与竺昙朗一同在下处,并不与后宫亲眷们同坐。
元静见她面容消瘦,看上去有些疲惫,却带着杀伐气,感到略微诧异。
待席间方便时,见李姝华正与织金向奴婢们吩咐太后打赏的餐食。
末了,李姝华来到元涟桌边说话,织金便自顾自走了。
元静正欲上前打招呼,却被来往的仆妇阻路,耳边传来元涟尖刻的声音。
“她那腰上的玉佩,也是你送的?”
李姝华抿了抿嘴,撇开头,没有作声,也并不看向母亲,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元涟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是太后让送她,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元静觉得很是刺耳,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玉凤,不明白为何元涟经历这许多事,却对一个玉佩如此在意。
李姝华不耐烦道:“送都送了,母亲又提这个做什么。”
元涟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娘还不是怕你吃亏。再说,他们就真配使了?呵,好太后,忽然叫他们回长乐宫。定是心中有愧,想做善事装点,这倒是便宜她了。”
元静知道她丈夫覆灭和元家脱不了干系,可不知她心中竟怀着如此浓烈的恨意。
李姝华情绪微动,但顷刻间压制了下去。她总不愿意听这些,侧转脸正好瞧见元静,脸上一时又窘又尴尬,朝她喊道:“你怎么过来了?”看了一眼元涟,向她介绍道:“这便是我娘。”
“可巧中秋夜与姑妈团圆,静儿心里实在欢喜。见过姑妈。”元静跪下行大礼。长乐宫里训练多日,她对繁缛礼节渐有心得。
隆安公主冷眼看她并未答言。
李姝华道:“我娘是世外之人,不受这般大礼,你快起来。”
元静站起身,看到元涟目光似刀锋划空,她讶异极了。
人的双眼成了门框,元涟伫立片刻,又顺着眼睛走进她脑中,然后是五脏六腑。
传说动物修炼成精,有的仅凭眼神便能摄人心魄,元静被看得发慌,不知不觉激起斗志,稚嫩素净的脸,投以自卫却同样锋利的回望。
她忽想起永巷的李嬷嬷,监督他们捣衣,比起做活,老婆子说话更令人生厌。
总是一边挑他们错处一边自我夸耀,有时还故意讲壶梁殿闹鬼的故事吓唬她和元缄。
她也胡乱讲过元涟落难的事,或是盲目咒骂他们爹娘和世间一切,好像她是最有先见之明的人。
“可别怪我,要怪就怪这世间的因果报应。”
“就说这偌大的宫殿,昨儿还是皇后,今儿就青灯古佛、念经打坐的……”
“什么王孙贵胄,转眼阶下囚,也还不如个老婆子。”
元静静静望着元涟眨了眨眼。李嬷嬷见到管事的官宦,俨然又是另一副面孔。
——我可不怕你,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过了片刻,隆安公主将靠在臂弯中的麈尾换了一边,道:“你跟你爹真是一个蠢样。”
说完也没看李姝华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元静却被此话深深击中,从来极少有人当面说起父亲,猛然提及,叫她登时情绪涣散。
父母是罪人,禁苑众人自知不提为妙,长乐宫的老人们背地里偶发感慨,像针落进她心底,听到也只当耳旁风,小心翼翼撇开关系。
她忍不住想,也许恨意倒比不相干的感情好些,只有元涟真正将父亲说出口。
李姝华抱歉似地摇了摇元静衣袖,又依依不舍望一眼母亲离去的背影,朝她苦笑:“叫你看笑话。”
元静垂着头,道:“好笑么。”
李姝华收起笑容,表情沉郁,没有接话。
元静道:“那玉凤牌?”
李姝华叹口气,道:“我有时,有时真宁愿自己已经死了,一了百了。可祖母和母亲,不知会多伤心……”
元静听她猛然剖白,也难过起来,苦笑道:“你还有娘亲,这就比我们好了不知多少。”
李姝华胡乱抹抹眼睛,道:“你一定跟你娘亲长得很像,叫我娘看花眼。”
元静道:“看来我不必担心将来长得难看了。不过姑妈说话也真是不客气呵。”
李姝华望了一眼皇帝太后,笑道:“不是一家人,怎好进一家门。”说罢两人携手慢慢走回座位。
她们这一片,坐着几个保母,各自怀抱元摩、元诘,又还有清河王元宁的两个女儿元韫、元和,年纪与李姝华一般大。元缄则去了男孩那片。
满屋子里坐的都是亲戚,可又各个不同。他们身体里有一部分相同的血液,浮到外表上,有的是笑眼的弧度,有的是瞳孔的颜色,有的是相同怪模怪样的表情。
元静暗暗打量众人举止,静静听她们谈话。她又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弟弟,他们俩也是一样的,可她这会儿的心思,他却一丁点都不知晓。
华灯初点,钟磬声响,不消片刻,皇帝便到了。众人皆起身参拜。
皇帝身后跟着仆从,穿席而过,走到最前头向骆宾华问安。
随后坐回自己的榻上,免了众人的礼拜。
元静起身后,仍压低头,只觉心脏砰砰在跳,想来弟弟也是吧。
听得开席之声,宫人鱼龙进出,美酒佳肴片刻摆上几案。
没过一会儿,舞姬们踏着乐声而来,只见她们各个容貌姣好,身影或似轻燕,或如杨柳,随乐声舞动,叫人看得目不暇接。
席间诸人,或是高谈阔论,或是饮酒食馔,一时之间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元静从未见过宫廷舞乐,况这班舞姬不仅技艺了得,又尤其懂得讨好观众,见她一个小女孩看得痴了,眼中满是喜欢,便乐得朝她表现,跳起拿手的乐章,身如娇龙,眼似春水,叫元静欢喜得简直挪不开眼。待她们尽退去,却还如做梦一般,久久回味。
舞乐暂歇,皇帝向太后敬酒,道:“吕将军这趟西行,奏疏言,已在姑臧寻到骆家老亲,不日返京便可见到。只是西陲多年战乱,家里人口凋敝。”
“皇帝有心了。你外祖若在世,必当十分高兴。当年他因战乱与家人走散,到死也没再见上一面。”
趁两人说话,又兼厅堂里人多嘈杂,元静才敢细细打量皇帝。
之前隔着竹帘的人影,变得分外清晰。
他穿藕粉底桃红团花纹圆领锦袍,腰系革带,外还套着一件翻领对襟袍,以御入夜后落霜的寒气。
他的眼神也似落霜覆叶,有一瞬间,她感到皇帝看向他们,尤其是当他看向元缄时,凉意更胜。
永巷的壶梁殿,与东掖门的过道毗邻。
他们常常隔墙听到车马人声,有时候只是一两辆车,有时是一队,拉长了声音,远远地就听到哒哒哒,再远远消失。
稍大一些,元缄已摸熟上墙揭瓦的路,趁四下无人,带着元静一同攀上屋檐,趴在一侧看墙外世界。
元缄更厉害些,能一直攀到屋脊,扶着高翘的鸱尾勉强站住,好似行船。
——看到什么啦?
——还是屋顶。
——就这?
壶粱殿虽称宫殿,不过只是永巷里稍大一间土房。
——往南是更大的殿,更高的屋顶。
——还有城墙,一对高耸双阙。
元静仰头望天,流云被风吹得飞快。
——出了皇城,北边有成片的山,好高好高。
——山上有积雪,这会儿雪地反光,好刺眼呀。
每日每夜,她的生命也像云飞似地不见踪迹。
——姐姐,等离了这里,我们去那山里住。
——好!
先活下去,再想办法离开这里,外面一定能见到自由自在的世界。
她想着想着,心中不禁快活起来,可忽然又想起那个误闯长乐宫的男孩。她抬眼望向月亮,一轮冷玉圆盘,皎洁清明,他说他叫慕舆知,也不知他此刻在做什么。
宴席虽盛,毕竟小孩腹浅,不一会儿元静就饱了,一心一意看起舞蹈来。
“姐姐,这台上跳得是什么?”
“是雁门行,讲文姬出塞的。”
还不等李姝华开口,清河王元宁的二女儿元韫插话,元静瞥向姝华,只见她也微笑颔首。
元静放下手中点心,凑近问道:“韫姐姐懂得真多。那这文姬是谁呀,何以为她编这么一套舞来?”
李姝华听完一笑,道:“你可喊差了,这是你韫姑姑。”
元静听得,尴尬地吐舌头,轻轻摇晃元韫手臂,娇嗔道:“姑姑勿怪,是静儿鲁莽了。”
元韫打量她一会儿,微微含笑似不可置信,方问:“你我年纪相差不大,辈分无妨碍,只是你竟不曾听过蔡文姬么?”
元静想了想,确实没听过,只得摇头。
李姝华忙解释:“她开蒙得晚,才读书识字呢,这还难了些。”
元韫听完,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你既然不晓得,可愿听我讲讲?”
元静一听,这再好不过,不由得拍了拍手:“多谢姑姑!”
元韫见状,便先饮口茶,放下茶杯,指着跳舞的女伎,缓缓道来。
只见金戈铁马,旌羽交错,鼓声阵阵,这是董卓。
又见一艳丽女子,面色凄苦,环抱琵琶,穿越其中,这是文姬。
钗鬟轻摇,环佩叮当,女儿如花。
月照孤烟,大漠辽远,异地他乡。
元静一边细听,一边又拉长脖子,生怕错过台上的戏。
那舞姬哀戚婉转,清丽的面孔既露哀伤又像怀着莫大的勇气,简直叫元静入迷。
元韫见她嘴上嗑着瓜子并没停,双眼一动不动望向戏台,十分入迷的样子,不禁感到好笑。
元静的确看得已经忘我,她听着弦声阵阵,眼前又像看见金戈相撞,又像看到车马匆匆。
倘若她也是文姬,也能疾驰于浩瀚大漠,任由干燥的风沙拂面,倘若也能写几百年未曾蒙尘的曲词,任由乐坊代代传唱——,何等恣意快活!
她望着台上矫若游龙的舞姬,复又想到自己身上,只觉心潮彭拜,不能自已。
[狗头]有没有人看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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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松茑欢蔓延,樛葛欣虆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