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堰口在凤凰山下百里,水流湍急,黑浪滔天,
到了汛期,河水几乎能漫上桥面。
江水平静时,此处是商队的必经之路,穿过长长的堰口大桥,再有一日内便能到达沧州地界。
彩云镇盛产茶叶,多数都要卖到富裕的沧州,渡江堰口成了茶农们的必经之路。
今年不同往夕,汛期来得较早,九月中旬就已经封了桥。
茶商们的库房里都积攒着一大批卖不出去的秋茶,没有茶山的村民们铤而走险,用偏低的价格批发了许多茶叶,徒步绕过渡江堰口,选择更远的一条路将茶叶送往沧州,赚的是辛苦钱。
溪水村中就有许多批发了茶叶的村民,王世英是其中一个。
昏暗的山洞中,红雾形成的画面清晰,滔滔江水旁,男人背着茶叶和行李,停在了渡江堰口。
金秋乍冷,他却穿着薄薄的单衣,一双草鞋,局促地在大江边徘徊张望。
忽然,茶叶倾翻,一群人进入画面,用粗重的木棍将他打晕,扒了衣裳,抢去行李,扔进了湍急的江水中。
仅仅只有一瞬间,活生生的人便被水浪吞噬,不见踪影。
这是王世英生前最后的回忆。
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不知道那群人是谁,为何要下此毒手。
他只是和往常一样,从那条路经过,想要将货物送到沧州售卖,卖了货,年底时他和娘亲就能吃上肉了。
可是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没有人知道他含冤而死。
他不甘心。
强烈的恨意催生心魔,他要去圣境宫,他要回到娘亲身边。
从人变成魔,是一段很痛苦的过程。
千千万万个日夜,五脏六腑、撕扯破碎、身心俱焚、痛苦挣扎。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可成了魔,又能怎样呢,不过还是天地间孑然一人。
谢承玉仰头望月,月不照他身。
“圣境宫…魔尊……”王世英始终重复这几句话。
“你想去圣境宫?”谢承玉垂下眼帘,薄唇轻抿,语调冷漠至极。
他抬起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指节。
想成为魔,他当然可以做到。
早在谷场见到王世英时,他便能轻松救下对方。
至于为什么没有帮他。
谢承玉觉得,也许是懒得管这些闲事吧。
他是魔,不是仙。
魔的本性是暴戾和残忍,他们生来就不会可怜任何人。
只是,总是让他的妻子因为这些事分心,他感到很烦。
想到她还在家里,饿着肚子,因为疲惫而睡得很沉。
谢承玉皱起眉头。
他叹了口气,手上没有任何动作,符文法阵已经全部消散。
王世英仍不敢上前。
他瑟缩着,身上獠牙褪去,样貌逐渐恢复,只是双目依旧无神,口中胡言乱语。
人已经死去,不可能再活过来。
如今的他,靠着谢承玉的一丝魔气维持行动,和傀儡无异。
不过……
想必他的母亲也不会介意。
回到小院,谢承玉换了身衣裳,洗净双手,做好晚饭端去床边。
沈薇还没醒,睡得香甜,缩在被子里小小一个,像只猫儿般眯着眼睛。
他忍住冲动,在她耳边轻声唤:“起来吧,吃点东西再睡。”
沈薇迷迷糊糊,哼唧了好一会儿才翻身爬起来。
虽然她很困,想要继续睡,但是鸡汤面的味道实在太香,沈薇不舍得错过这顿美味。
她举起双臂,示意谢承玉抱她去吃饭。
轻笑一声,将她从床上捞起来,抱着来到桌边,喂了她一勺鸡汤。
沈薇蹭蹭他的脸颊,夸他:“辛苦你了,明天好好奖励你。”
谢承玉挑眉:“说说看,你要怎么奖励我。”
沈薇捧着碗吃面,对他道:“明天再告诉你,现在说就没惊喜了。”
“哦?”他盯着她:“我看,还是由我自己决定要什么奖赏比较好。”
沈薇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当天夜里,她又被吃干抹净,惨败于他的攻势之下。
*
清晨,白雾茫茫,朝阳初升。
将近正午,雾气逐渐散去,金色的阳光穿透消散的白雾,倾洒在宽敞的小院里。
村里空气清新,沈薇吃完早饭,来到院子里活动身体,连着呼吸了好几口新鲜空气,身心舒畅,准备给大师兄写信。
她回头张望,确认谢承玉不在身后,捧着纸笔在小桌旁坐下。
沈薇长久不与大师兄联系,成婚了也没有告诉他。
忽然间要与他见面,沈薇显得有些无措。趴在小桌前,不禁回想起从前与在祥云宗的点点滴滴。
大师兄为人赤诚,性子纯粹,少年意气,虽然对她很好,但也总是捉弄她。
他教她骑马,总是故意骑得很快,吓得沈薇尖叫;第一次带她御剑,偷偷松开她的手,沈薇回头才发现他在一旁偷笑。从那以后,她每次跟着大师兄御剑都要紧紧拽着他的手臂,生怕他再松开一次。
师父年迈,大师兄教会她很多东西,就如哥哥一般,沈薇是把他当成家人看待的。
如果祥云宗没有被灭门,她现在应该还在山门里,和大师兄他们一起谈笑嬉戏、御剑修行。
沈薇想,若是大师兄知道自己已经嫁人,必定会为她高兴。
沈薇写得很快,信中寥寥几句,一半是请他救人,一半则是告诉他,自己已经成婚一事。
写完信,托村里的人顺路送去紫云观。
陆白师兄会用仙法将信交给大师兄,他今晚便能收到。
沈薇返回小院,刚准备进门便看见张若河朝这边走过来,脸上带着笑意。
“薇薇妹子。”他气喘吁吁道:“快去王大娘家里看看……”
沈薇下意识问:“王大哥又出事了?”
“不是不是,世英他没出事,他好着呢。”张若河连忙摆手,笑道:“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他面露喜色,不像出事的样子。
沈薇来到村子尽头,进门便看到王大哥坐在院子里,端着一碗粥慢慢地喝,有人进门,朝他们点头打招呼,身上伤痕消失,已经与常人无异。
沈薇隐隐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眼前这个王大哥,面容苍白,眼神呆滞,说话时语气木然,没有丝毫感情,仿佛一个被操控着的提线木偶,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沈薇想要提醒,话未出口,忽然停住。
王大娘招呼他们进门,倒了茶水,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向来清贫的小家,终于有了一丝人气。
亲生骨肉,失而复得,世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她开心的事呢。
沈薇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但她能理解。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她的儿子能够平安回来,这就足够了。
说的太多,使她伤心,又是何必。
沈薇沉默着喝了茶。
王大娘在她身边坐下。
“孩子,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王大娘常年劳作,双手布满皱纹,冰凉干瘪,握住沈薇的手,拍拍她手背。
“这些都是小事,如今世英大哥回来了,以后您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王大娘笑容满面,混浊的眼睛里流露出庆幸。
她笑道:“是啊,世英回来了。”
沈薇扭头,看向坐在家门口的王世英。
他低头专心吃饭,吃完独自洗了碗筷,拿出两件衣裳,在太阳底下缝补开线的裤脚。
张若河与他说话,句句有回应。
他身上没有魔气,但也没有人气。
王大娘道:“说来你不信,昨晚我梦见世英了,梦里那场景竟跟真的似的。”
“您梦见世英大哥回来了?”沈薇乖巧地将茶杯放在桌上。
“是啊。”王大娘陷入回忆:“梦里,我看见世英浑身湿透,进了家门站在院子里,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我问他怎么了,他告诉我,他被一伙人扔进河里坏了性命。”
她似乎心有余悸,继续说:“他跟我说,以后不能陪在我身边了,要我一个人保重身体,说完就要走,我哪里能舍得,又伤心他被人害死,在梦就哭了起来,早上醒的时候枕巾湿了一大片。”
“大娘,梦都是假的,世英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张若河安慰她。
王大娘点头:“是啊,老天保佑,只要世英好好的,我老太婆做什么都愿意。”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沈薇没发现什么异常,便与张若河告别王大娘。
出门后,张若河道:“世英受了惊吓才会变成这样,虽然不比从前,但也算平安无事了。”
沈薇点头,对他说:“我师兄他们过几日还是会来溪水村,到那时再给王大哥瞧瞧。”
张若河道:“这样便是最好不过了,你也知道,他之前变成那副模样,村民们肯定还是害怕,有仙家的人来看看也好让大家放心。”
沈薇边走边说:“方才我给了王大娘一张符篆,嘱咐她给王大哥戴着了,若是他再有什么事,我可以及时发现。”
“让你费心了,薇薇妹子。”张若河是个实心肠的人,为了王家的事一整夜没合眼。
沈薇对他道:“张二哥,你先回去休息,我也回家了。”
“那我走了,你替我向谢小哥问个好。”
“好的。”
他下午还有农活要做,两人就此告别。
回到家,谢承玉坐在院子里,盯着她写完信后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笔墨和信纸。
沈薇停下来。
谢承玉撩起眼帘,脸色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