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并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下得更加绵密。黑色的伞面像一个忠诚的卫士,在喧嚣的雨幕中撑开一小片宁静的孤岛。伞下的空间逼仄,她们的肩膀、手臂不可避免地紧挨着,湿透的校服布料传递着彼此的体温,一种微妙的、混合着雨水清冽和身体暖意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萦绕。
林晚被唐恬牵着手,沉默地走着。她的手依旧有些僵硬,被唐恬温热(尽管也被雨水浸得微凉)的掌心包裹着,像一块正在缓慢融化的冰。她低着头,视线落在两人不断交替前行的脚步上,以及水洼里倒映出的、模糊而依偎的身影。
这是她第一次,在冲突之后,没有陷入冰冷的僵持或自我放逐的绝望,而是被这样牵着,走向一个明确的方向——家的方向。唐恬的手握得并不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在说:“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放手。”
这种坚定的牵引,让林晚那颗一直悬着、无处安放的心,奇异地找到了一丝落点。然而,长年累月构筑的心理防线并非一次笨拙的跟随和一把共享的雨伞就能彻底瓦解。羞耻、不安、以及一种深刻的“不配得”感,如同潮水退去后留下的湿冷泥沙,依旧黏附在她的心底。
回到那间明亮温暖的安全公寓,关上门,将外界的风雨声隔绝,室内的静谧和干燥反而让那份不自在更加清晰。
“先去洗个热水澡,不然会感冒。”唐恬松开她的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刻意维持的平静。她率先走向浴室,打开热水器,又拿出干净柔软的毛巾,递给林晚,“你用主卧的浴室,我用客卫。”
林晚接过毛巾,指尖触碰到那干燥温暖的纤维,心里微微一颤。她张了张嘴,那句堵在喉咙口的“对不起”几乎要冲口而出,但最终只是化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
热水冲刷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刺痛般的舒爽。氤氲的水汽弥漫开来,模糊了视线。林晚闭着眼,任由水流包裹着自己,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反复播放着天台上的画面——唐恬孤独地站在雨中的背影,自己冲过去时笨拙而急切的心情,以及……以及唐恬转身时,那双带着水汽的、融化了失望的眼睛。
她原谅我了吗?
她是不是……对我失望了?
她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笑吗?
疑问和不确定像水汽一样,弥漫在她的心头。洗完澡,换上干净的居家服,她磨蹭着走出浴室,客厅里已经飘散着淡淡的姜糖香气。
唐恬也洗完了,头发半干着,松散地披在肩头,让她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柔和。她正从厨房端出两碗冒着热气的姜茶。
“过来喝点,驱驱寒。”她招呼着,语气自然,仿佛下午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林晚默默地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接过碗。温热的瓷壁熨帖着掌心,姜茶的辛辣甜香钻入鼻腔。她小口啜饮着,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一路暖到胃里,连带着冰冷的四肢似乎也一点点回温。
客厅里只开了暖黄的落地灯,光线柔和,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气氛是宁静的,甚至算得上温馨,但那看不见的隔阂,像一层极薄的玻璃,横亘在两人之间。
林晚知道,问题并没有解决。她那句冰冷的“算了”和拉扯的动作,像一根刺,还扎在那里。唐恬的平静和体贴,更像是一种包容,而非真正的释然。这种认知让她坐立难安。她习惯于记住别人的不好,习惯于用这些“不好”来武装自己,证明自己不被爱是理所当然的。可唐恬……唐恬几乎没有“不好”。除了这次,她眼里的受伤和黯淡。
而正是这份“不好”,让林晚感到加倍的痛苦和……恐惧。她害怕这唯一的“不好”,会成为她们关系破裂的起点。
就在这时,一件极其微小的事情,触发了她那敏感的防御机制。
她放下喝空的碗,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沙发角落,那里放着她昨晚睡前翻阅的一本物理习题集。她记得自己当时是把书签夹在了一百零三页,但现在,书签露出的部分似乎比记忆中长了一小截。
一个荒谬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念头冒了出来——唐恬动过她的书。
这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唐恬或许只是好奇看了一眼,或许是不小心碰到了。但在林晚此刻高度紧张和自责的神经上,这一点点小小的、未经允许的“侵入”,却被无限放大,与她内心积压的羞耻、不安混合在一起,发酵成了一种扭曲的、想要反击的冲动。
她需要找到一个支点,来平衡自己那快要倾覆的、充满歉疚感的内心。哪怕这个支点,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单人沙发上、正安静捧着姜茶暖手的唐恬,声音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厌恶的、刻意营造的冷硬:
“我记得,”她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陈述一个确凿的罪证,“我说过,不喜欢别人未经允许动我的东西。”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看到唐恬捧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抬起眼,看向林晚,眼神里没有预料中的愤怒或辩解,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林晚溺毙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惊讶,有疲惫,还有一种……了然。
林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知道自己又搞砸了。她像一只愚蠢的刺猬,在刚刚露出柔软的腹部后,又迫不及待地竖起了全身的尖刺。
唐恬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林晚,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脆弱的伪装,直抵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慌和不安。空气凝固了,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格外响亮,敲打在心头。
过了许久,久到林晚几乎要承受不住那沉默的压力,想要落荒而逃时,唐恬才轻轻地、几乎叹息般地开了口。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指责,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穿透灵魂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林晚,”她叫她的全名,字正腔圆,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你记得我所有微小的‘不好’。”
她的目光牢牢锁住林晚躲闪的双眼。
“那你能不能也试着记一下,”她一字一顿,清晰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林晚的心上,“我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害怕的那件事——”
她停顿了一下,给了林晚一个消化这半句话的时间,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个林晚最恐惧、也最渴望听到的词:
“——抛弃你。”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窗外的雨声、时钟的滴答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消失了。林晚的整个世界,只剩下唐恬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和那句在她脑海里掀起滔天巨浪的话。
“我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害怕……抛弃你。”
从来没有。
永远不会。
简单的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它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猛地插入了林晚心防最厚重的那把锁里,“咔哒”一声,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恐惧隐藏得很好。她以为她用冷漠和推开,成功地掩盖了内心深处那个害怕被再次抛弃的、瑟瑟发抖的小孩。可原来,唐恬一直都知道。她看穿了她所有的伪装,看穿了她用记住“不好”来武装自己的可怜伎俩。
而她,在看清了这一切之后,依然选择了留下。不是出于怜悯,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源于一种林晚无法理解的、名为“永不退缩”的坚定。
林晚怔怔地看着唐恬,嘴唇微微颤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巨大的情绪堵死,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迅速积聚,然后挣脱了束缚,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不是委屈,不是难过,而是一种……被彻底理解和无条件接纳后,带来的巨大冲击和释然。
她一直以为自己行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直到唐恬出现,带来了一束光。而现在她才发现,唐恬不仅仅是光,她更是那个看穿了黑暗所有形状,却依然愿意走进来,告诉她“别怕,我永远不会离开”的人。
她看着她,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唐恬眼中那重新亮起的、温柔而坚定的光芒。
那把一直悬在心头的、名为“被抛弃”的利剑,在这一刻,仿佛被这句誓言轻轻融化,化为滚烫的泪水,奔涌而出。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却也……
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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