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公主府,青瓷茶杯摔在金砖上的脆响还未散尽。
她挺着八个月大的孕肚,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晃动,对着跪在地上的侍女厉声呵斥:“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吾让你炖的燕窝粥,你竟敢放冰糖?不知道吾近来厌甜吗?”
侍女吓得连连磕头,额头撞在地上发出闷响:“奴婢知错!求公主饶命!”
昭华公主不耐烦地挥了挥帕子,命孙婆婆掌那侍女的嘴。
自从上次被皇后扇了那一巴掌,她便赌气没再进宫,整日闷在公主府里。昔日围着她转的世家贵女们早已不见踪影,连府里的下人对她的态度都带着几分怠慢,唯有腹中胎儿偶尔的胎动,能让她感受到一丝慰藉。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温修远身着一袭藏青色官袍走了进来,袍角还沾着些微尘土。他看着满地狼藉,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对还在发抖的侍女道:“都退下,我有话要单独同公主说。”
侍女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昭华公主有些受宠若惊,自从上次因他当众跳湖救乔星澜一事撕破脸,他便再也不曾踏足她的闺房,更别提主动屏退左右,单独同她交谈。她抚着隆起的肚子,眼底掠过一丝欣喜,声音也柔和了几分:“修远,你回来了?我们的孩子今天踢我肚皮踢得格外厉害,像是迫不及待要出来见爹娘。你说,该给宝宝取个什么名字好?”
温修远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她的肚子,从袖中取出一张宣纸递了过去。
昭华公主以为是他拟好的名字,笑着伸手去接,指尖触到纸页的瞬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和离书”三个大字刺得她眼睛生疼。
“你……”昭华公主气得浑身发抖,将那纸和离书用力撕成碎片,纸屑落了一地,“温修远!你疯了?竟敢写这种东西!”
温修远似是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又取出一沓和离书,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声音平静无波:“公主若是不嫌累,尽管撕,我这里还有很多。”
昭华公主气得眼睛都红了,胸膛剧烈起伏,咬牙切齿道:“我说了,这辈子你都休想同我和离!就算是死,我们也要合葬在同一座墓穴里!”
“那可由不得你。”温修远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官家病重得连床都下不来,废太子死了,皇后也死了,再没有人能替你撑腰。如今朝中是瑞王主事,只要他点头,你我之间,便再无半点干系。”
“母后……母后怎么了?”昭华公主猛地抓住他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你说清楚!我母后她怎么了?”
温修远甩开她的手,掸了掸衣袖上的褶皱,语气轻描淡写:“皇后得知废太子的死讯,便悬梁自尽了。怎么,公主还不知道吗?”
“不可能!”昭华公主连连摇头,泪水顿时决堤,顺着脸颊滚落,“我母后最疼我了,她不会舍得扔下我的!你在骗我,对不对?”
温修远冷笑一声,声音像淬了冰:“难道皇后娘娘的那一耳光还不足以让公主殿下清醒吗?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在意你。”
这句话戳到了昭华公主的痛处,她众星捧月惯了,无法接受这个被弃如敝履的事实,她捂住耳朵拼命摇头,尖声道:“不!我是大盛朝最尊贵的公主!谁敢不在意我?谁敢!”
温修远冷眼旁观着她发疯,身怀六甲最忌大喜大悲,极易动胎气。
情绪的剧烈波动让昭华公主的肚子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她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按住腹部,却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下,低头一看,鹅黄的裙摆上已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啊——”昭华公主惊慌失措地大喊,“来人!快传府医!传府医啊!”
然而,门外静得可怕,没有任何回应。
温修远悠闲地在一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袅袅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戾气。他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看着昭华公主痛苦挣扎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公主还是省省力气吧。我早已命砚书将院中的下人都支开了,除了我,没有人能听到你的求救。”
昭华公主看着他冷漠的神情,没想到他如此狠心,为了自保,她不得不妥协,哭求道:“你不就是想和离吗,好,我签,我签……你快帮我把府医找来,救救我们的孩子……”
温修远笑着摇头,眼神里满是嘲讽:“公主怎的还是如此天真?我想要的,不只是和离。”
“那你还想要什么?”昭华公主的声音因疼痛而颤抖。
温修远放下茶杯,俯身在她耳边一字一顿道:“你的命。”
昭华公主彻底愣住了,腹中的剧痛都不及这句话带来的心痛。她流着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可是……我腹中还有你的亲生骨肉啊……”
温修远的眼神瞬间变得暴戾,他一把揪住昭华公主的头发,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声音里充满了压抑许久的恨意:“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个孽.种吗?我巴不得他和你一起去死!”
他的嗓音因愤怒而嘶哑,“每一次和你接触,我都感到无比恶心!是你逼死了我的母亲,拆散了我和星澜的姻缘!我忍到今天,就是为了复仇!你和你那死鬼母后、皇兄,都该下地狱!”
昭华公主被他眼中的狠戾吓得魂飞魄散,腹痛越来越剧烈,意识也渐渐模糊。她看着温修远那张因仇恨而扭曲的脸,终于明白,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错了。
院子里始终静悄悄的,连虫鸣都消失了,意识到没有人会来救自己,昭华公主渐渐不再挣扎,她蜷缩成一团,任由鲜血蔓延开来,染红了整张卧榻。
她曾经以为自己拥有全天下——父皇的宠爱、母后的纵容、皇兄的庇护,还有这金尊玉贵的嫡公主身份,到头来才发现,这些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风一吹就散了,只剩下泡影。
她颤抖着抬手,轻轻覆在自己的孕肚上,那里曾传来让她安心的胎动,如今一片死寂,唇边忽然漾开一抹极淡极淡的笑,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悲哀。不过还好,至少她的孩子,永远都不会离开她了。
***
昭华公主薨逝这天,恰好是秦氏的忌日。
温修远带着香烛纸钱去祭拜自己的娘亲,香烛燃到尽头,烛芯爆出细碎的火星。他从怀里掏出块玉佩,那是他进京赶考前母亲亲手为他系上的平安扣,如今已被摩挲得温润透亮。
“娘,孩儿终于手刃了仇人,”他对着墓碑低语,泪水忍不住滚落,砸在冰冷的石碑上,“您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复仇的快意像潮水般涌过,却没带来预想中的轻松。他跪在墓前,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被掏走了一块。支撑他活下去的恨意骤然消散,他竟不知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天渐渐暗下来,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下来,打湿了他的发鬓。温修远却像没察觉似的,依旧跪在那里,任由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与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一把油纸伞突然出现在他头顶,挡住了雨水的侵袭。
温修远抬头,看见星澜站在雨幕里,身上披着件月白色的披风,手里还挎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香烛纸钱。
“我来祭拜秦姨。”星澜轻声道。
温修远默默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一半位置。
星澜将篮子放在地上,拿出香炉插上香,又将纸钱一张张放进火盆,望着墓碑歉疚道:“对不起秦姨,我应该早点来看您的。”
“娘不会怪你的。”温修远看着跳跃的火苗,声音低沉。
星澜的眼眶微微泛红,专注地祭拜着,没再说话。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两人一时无言,只有火盆里的纸灰偶尔被风吹起,在空中打着旋儿。
温修远有很多话想对星澜说,可当他的目光越过星澜的肩头,看见不远处的槐树下站着的萧烨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你和萧烨……”温修远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应该好事将近了吧?”
萧烨近期的确打算来提亲,星澜不由俏脸微红,轻轻地“嗯”了一声。
温修远霎时像吞了黄连,苦涩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至心底。他想笑,嘴角却怎么也扬不起来,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那……那等你们婚期定了,一定要记得请我喝喜酒。”
“会的。”星澜点头,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协助瑞王殿下推行新政。”温修远的目光落在远处的田野上,“如今朝局初定,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
“新政固然重要,”星澜看着他,眼神诚恳,“但也不能光醉心于政事,生活上也要兼顾才是。”
温修远愣了愣,不解其意。
“你如今已是自由身,”星澜俏皮地眨了眨眼,“汴京城这么多名门淑女,若有中意的,可千万别错过了。”
温修远的心猛地一痛,想说除了她以外,自己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女子。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知道,现在说这些只会给她徒增负担。
“我知道了,多谢关心。”他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语气有些生硬。
“星澜。”
萧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温和的穿透力。他走过来,很自然地将星澜揽到自己伞下,“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星澜点了点头,将自己的伞递给温修远:“这伞你拿着,淋雨伤身,你也早些回去吧。”
温修远接过伞,道了声谢。
“告辞。”萧烨对着温修远微微颔首,语气客套而疏离,然后便拥着星澜,转身消失在雨幕里。
温修远拿着那把油纸伞,站在墓前,望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雨依旧下着,火盆里的火苗早已被浇灭,只剩下一堆湿漉漉的纸灰。
他看了看手里的伞,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星澜的温度。
温修远深吸一口气,将伞柄攥得更紧了些,转身朝着与萧烨和星澜相反的方向走去。
雨还在下,但他知道,自己的路,要重新开始了。
唉,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有心疼昭华公主的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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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