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何必曾相恋 第114章 五十、生死抉择（1）

程恒从被黑暗挤占得分寸不剩的梦魇中挣脱出来时，三张面色同等担忧难看的脸，在这方只见白色的空间里，格外压抑。他就着渐亦清晰的视野，目光这三张脸庞同时跃出欢喜之色，再几乎同时发出三道音色：

“老公。”

“爸。”

是生命中最亲近的人。都守在这么一张不知见证过多少生与死的病床前，守着他，猜测着，在生与死的较量中，何者拔得了头筹。

程恒困顿地闭了闭眼睛，想扯动干涩的声带发音，但这把鼻子和嘴巴均严实笼罩的氧气罩，令他不得其愿。

看出程恒的意图，何佩阳握住丈夫的手，出口的声音淡冷如旧，听着却像是苍老了十岁，“你需要吸氧。好好休息，等你精神好些了再说话。”

程煜和迟然交换了一个眼神，双双移动脚下的步子。

但程恒却在此时大幅度地摇起头来。

“你们留下。”何佩阳说话时，目光始终未曾从程恒这张枯黄起皱的脸上移开。她轻轻地摘下程恒的氧气罩，“你爸有话要说。”

程恒用力地吸了几口气，招手让程煜和迟然来到床前，用虚浮不稳的声音问道：“我这一觉，睡了多久？”

何佩阳低整理有些褶皱的被子，好似没有听见。

程煜便回答道：“两天。”

迟然接着补充：“医生说你这段时间太操劳了，需要多休养几天，很快能康复的。”

程恒挤出一个宽慰的笑：“丫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让你们跟着担惊受怕了。把丫丫也吓到了吧？”

迟然默言，实在说不出什么丫丫挺好的谎话。不挺好的丫丫确实被吓到了。连着两晚从噩梦中哭醒，不准关灯，拒绝一个人睡，甚至拒绝上学。最糟糕的是，说好到澳大利亚安顿下来后就跟他们联系的易伊菲，失联了。

程煜握住迟然的手，对程恒说：“我们会照顾好丫丫的。”

程恒费力地吸了一口长气，“你们都不用想什么好话来安慰我，我的情况好不好，我比医生还清楚。这颗心脏啊，”他摇摇头，写满倦怠的红丝双眼紧紧盯着灰白的天花板，“风烛残年，差不多啊，该是时候了。”

何佩阳扯动被褥的手终于停了下来。她低垂眼眉，把程恒伸出来的手收回被子里：“不能受凉。”

“好。”程恒递给何佩阳一个有些吃力的笑，“我现在很困，但有些话必须先跟你们说了。就怕我这一再睡过去，万一你们叫不醒我，那可就连话都没有留给你们了。”说着，肺部一阵急剧收缩，让他发出几声剧烈咳嗽，惊得三人脸色大变。

“以后有的是时间说。”何佩阳接过迟然递来的水杯，和程煜一同把程恒扶起，让程恒可以舒服地躺卧在枕头上，“来，喝点水。你希望我去做的，我都答应你。”她目光空空地看着程恒喝水的模样，“儿子的婚礼，我会好好操办，该请的宾客，不会落下一个。”

程恒握住何佩阳的手，略微湿润的眼中，含着愧歉：“佩阳，我这一生最爱的人就是你，亏欠最多的人，也是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思考我可以给你什么，应该为你做些什么。可到头来，我终究是把时间都浪费在了那些没有意义的思考上，为你做的太少，甚至也没有给过你什么。我始终不能面对自己，为人丈夫，居然连自己的妻子想要什么，都没弄明白。”

一声巨咳，轻易地吞没了后文。

何佩阳克制着手指的颤抖，眸光沉着，却翻滚着压抑不住的泪潮：“阿煜，快去叫医生。”

“不用。”程恒用几个深呼吸，顺了顺气息，“阿煜，迟然，你们过来。”

程煜和迟然走上前，同时唤了一声“爸”，又同时陷入沉默。

程恒示意小夫妻俩一同把手搭在他青筋暴凸的手上，道，“以后你妈，就要交给你们照顾了。你妈她心里苦，你们多担待一些。”他看着低头沉默的何佩阳，开口的声音中添了一丝请求，“佩阳，随他们了吧。只有得到你的祝福，他们才会真正幸福。把心结放下，祝福他们好吗？”

有生以来，何佩阳第一次让眼泪这么失控地夺眶而出。她忙侧过脸，声线异常冷静：“好，我答应你，认了迟然这个儿媳妇。”

程恒终于欣慰地笑了。这一笑扯动了心脏，他感到一丝疼痛，但没有外露于表。他握住妻子些许冰凉的手，目含怜惜：“我太开心了。相信我，迟然这个好孩子，会医治好你的心病。试着给机会让她表现表现。”

迟然接收到了程恒的眼色，便接上话：“妈，谢谢您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今后无论您或家里有任何需要我的，我都会尽力去做。”

何佩阳终于用正眼看了看迟然：“你要做的，就是照顾好飞灵和阿煜，经营好你们的小家庭。”

程煜适时把话接过来：“谢谢妈，我们会的。”

程恒满意地看着儿子和妻子，继续对妻子说：“佩阳，这些年你对海信的用心良苦，我都看在眼里。但是，你明白吗？公司的担子，不是非要压在你一个人身上。我最希望看到的是，你为了你自己而活。我走了以后，你也把公司卸给可靠的能者吧，世逍是很合适的……”压制不住的咳嗽，再次吞没了后文。

“别说了，别再说了！”何佩阳慌乱地拍抚程恒剧烈起伏的胸膛，“阿煜，叫医生，快去！”

程恒却用所剩无几的力气抓住了儿子的手，“阿煜，爸还有话，要跟你说。”

迟然见状，立即后退着冲出丙方。

程恒边咳嗽边吃力地从喉咙里挤出每一个字：“爸知道，你有你自己的职业规划，尽管去做你真正想做的，公司不是你的责任，你不需要有负担，你一直都是爸，最大，最大的骄傲……”他说着说着，四肢发颤，面部扭曲抽搐，半睁半闭的眼皮在几番挣扎后，终于彻底合上。

“爸！”

医生和护士带来了急促的脚步，在心电图机这尖锐的背景声中，把家属赶出病房，关上了门。

门内，生与死在较量；门外，希望与恐惧在拉锯。

沉默和安静，揉进空气，随着呼吸碾入心脏，一门之隔的人儿，同样窒息。

就在迟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语安慰这对母子时，何佩阳已调整好了状态，用一贯冷淡的语调对他们下指令：“这里有我就够了，你们回去看着飞灵。”

迟然马上道：“我现在就回去，医院这辛苦阿煜你陪着妈妈了。”

“我不需要阿煜陪着。你们两个一起回去，飞灵需要你们。”何佩阳边说边转向这扇通体洁白得刺目的门，“我一个人就能处理。”

“好。”程煜没有坚持。母子多年的默契，他怎么会不懂得母亲这绝不在人前示弱的刚烈性子？他踌躇了近半分钟，终是压下了想给母亲一个拥抱的冲动，牵着迟然向走廊尽头的电梯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