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阳光温热了和煦的风,依旧如几个月前毕业时那般,明亮而温暖。
明溯站在熟悉的校门口,深吸一口气,拨通了班主任邓老师的电话:“邓老师,我回学校看看您。”
邓老师是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话很多,特喜欢聊八卦。
明溯仿佛能看见邓老师那两道飞扬的眉毛,以及笑起来眼角堆叠的皱纹。
“哎呀~你们这届学生啊,毕业还不到半年呢,怎么一个两个都想着回来看老师。”
明溯瞬间皱起眉头,语气不自觉急切起来:“还有谁?”
可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太着急了,而电话那头的邓老师,耳朵本就不太灵光。
只听老头絮絮叨叨地念叨着“时代的变迁,岁月的更迭……”,还没等明溯再开口,便“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明溯扶额,指尖在眉心轻轻按压,站在门岗外安静等待。
蝉鸣穿过葱郁的梧桐叶,沐浴着阳光偷偷溜进来的温暖。不过片刻,便听见小皮鞋踢踏踢踏的声响由远及近。
邓承老远就绽开满脸笑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张开双臂给了明溯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明溯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撞得趔趄,后腰抵在铁门栏杆上,好不容易才从那温暖又略显霸道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他顾不上整理被弄乱的衣领,问:“邓老师,在我之前,还有谁来了?”
邓承笑着理了理褶皱的衣襟,袖口蹭过老花镜的金属框,发出细微的声响:“就前几天,闻似邻和洛向然过来的,说是毕业照没拍全,想补拍些照片做纪念册。”
明溯垂眸盯着自己无意识摩挲的指尖,指节泛出淡淡的苍白。
闻似邻向来目的性极强,绝不会无缘无故返校。
那洛向然呢?
只是单纯的陪发小吗?
喉结轻轻滚动,明溯扯出一抹淡笑,顺理成章地扯出谎言:“可能最近大学有实践加分任务吧,我也是顺路来完成作业。”
邓承没在意他声音的略微漂浮,神采飞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花镜后的眼睛眯成两道弯月:“大学的事儿怎么比高中时候还多呢。”
他突然压低声音,眼中带着长辈特有的八卦神采:“你说怪不怪?洛向然和闻似邻从小到大形影不离,可脾性却差别这么大。你知道原因吗?”
很突兀的转折,明溯下意识挺直脊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不是高中课堂的突然提问。
他望着老教师镜片后闪烁的目光,随口道:“基因问题吧?”
“你这孩子!”邓承笑得眼角皱纹更深,镜片都跟着微微发颤,“明明选的不是生物专业,倒还记得遗传那套理论。”
他伸手扶了扶老花镜,语气转为感慨:“闻似邻是被洛向然他们家收养的,听说亲生父母因为他有白化病就...哎。”
童年创伤催生出了反社会人格?
明溯目光落在远处摇晃的香樟树影上,若有所思。
“说来也奇怪,”邓承抬手看了眼表盘,金属表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教了他们三年,我连洛向然父母的面都没见过,只偶尔见到他姐姐来送东西。”
话音未落,他突然一拍脑门:“哎呦!下节课要讲期中考卷子!” 明溯礼貌地后退半步,看着老人慌张转身的模样:“您快去吧,我自己转转就好。”
目送邓承匆匆远去的背影,明溯独自站在被阳光晒得发烫的小广场上。
教学楼的玻璃幕墙折射着刺目光芒,操场边的紫藤花架在风中簌簌作响。
明溯环顾四周,都是建筑。
学校这么大,闻似邻和洛向然去了哪?
抑或说,闻似邻去了哪?洛向然去了哪?
明溯垂眸伫立良久,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记忆里两张鲜活的面容渐渐重叠——
在明溯的记忆里,闻似邻与洛向然根系缠绕,却枝干疏离。
他们并肩走过高中三年的晨昏,校服衣角在风中偶尔相触,却鲜少听见交叠的交谈声。
一个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另一个总挂着慵懒的笑。
截然不同的气场却总能在成绩单顶端撞个正着,如同镜子的两面。
这两人每日同时准点出现在校园门口,却在踏入教室后便像分道扬镳的溪流。
狼狈为奸。
狐朋狗友。
蛇鼠一窝。
明溯精准打击,毫不留情。
明溯搞不懂两个人一起来学校有什么目的,但他知道闻似邻放不了什么好屁,洛向然八成也是兜的那个。
如果与他有关,那么,洛向然会不会也上过那节历史课?
风裹着槐花香掠过走廊,明溯转身上了楼。
光从窗户渗进来,泼洒在楼梯的拐角。
这里的一切与以前没什么变化。
墙面上斑驳的墨迹依然倔强地留存着,是某个课间嬉闹时,他们班同学钢笔尖蹭出的意外杰作。
教室在三楼,没有很高,恰巧与门外的老树齐肩。
“高一(4)班”的班牌也和从前一样。
洛向然当年用记号笔绘制的卡通猫咪依旧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尾巴末梢还挂着半片枯绿的树叶。
不知如今的学弟学妹们路过时,对着这块童趣的班牌会怎么想他们的学长学姐。
推开门的瞬间,粉笔灰在光束中悬浮成雾。明溯的瞳孔微微收缩——教室里的一切都在变暗。
光线如同被无形滤网层层过滤,原本鲜亮的教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饱和度。
上午的白炽天光渐渐晕染成蜜色黄昏,玻璃窗上的光斑扭曲变形,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悄然调试着现实的色调。
屋内的物件开始诡谲地更迭:粉笔盒自动旋转着吐出新的粉笔,墙面的涂鸦像被橡皮擦吞噬般消失,唯有教室后方的黑板报突兀地保持着诡异的空白,仿佛时间在此处被人为截断。
当所有异动归于寂静,明溯呼吸一滞——眼前的场景已与记忆深处某个下午的画面严丝合缝。
明溯向内张望,黑板中央出现了两个他异常熟悉的字。
虔朝。
闻似邻复原了那天下午。
他睡了一节课,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
明溯的左眼皮猛地跳动了几下,试探着走进教室。
很快,他发现每前进一步,身后的空间便如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画,桌椅、门窗连同窗外的梧桐树都在消散。
他和闻似邻的课桌在中间列的最后一排,明溯径直走了过去,无视身后。
直到他在他的座位上落座,教室只剩下两张并排的课桌。
洛向然没有参与这节历史课?
明溯摇摇头,将注意力放在了课桌上,桌面中央压着一张素白便笺,打火机冷硬的金属外壳折射着黄昏的余晖,像种无声的挑衅。
他指尖微曲,毫不犹豫地按下打火机开关。幽蓝火苗腾起的瞬间,便贪婪地舔舐着素白的纸面。
燃烧的过程出奇缓慢,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突然,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桌面滑落,坠地的声响在孤独的空间回荡。
明溯却恍若未闻——这是他学生时代便养成的古怪习惯,除非掉落的物件急需使用,否则他总会放任它们在桌底安家,直到课间再一并收拾。
若是不巧滚到闻似邻的桌下,他更是直接选择放弃。
那个看似大大咧咧的少年,实则有着令人意外的细腻。
明溯不小心掉落的文具,甚至偶尔遗落的发丝,闻似邻总会默默捡起,整齐地摆放在自己的椅面上,随后和朋友吵吵嚷嚷地去洗手间。
若等他回来时,明溯仍未把那些东西取走,闻似邻会把那些物品一一放在明溯的桌洞里。
明溯一直觉得,这样细心的人,就算脾气再差,也坏不到哪去。
至少当不成反社会人格吧。
终于,最后一簇火苗黯淡下去,灰烬在桌面上簌簌散开。
“暂停”
那行遒劲有力的字迹,分明是洛向然的笔迹。
这两个字透着金光,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在焦黑的纸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明溯的指尖悬在焦黑的字迹上方,最终缓缓落下。
预想中的灼痛并未传来,他的手如穿透虚影般径直没入纸面。
后仰靠向椅背时,金属椅架发出细微的呻吟,他凝视着那两个仿佛悬浮在空中的"暂停",瞳孔里倒映着隽秀的字迹。
确认字体不再发生任何变化后,明溯叉开腿,准备寻找刚刚掉落的东西。
垂落的视线扫过地面,明溯又顺势向右张望,一抹熟悉的暗黄闯入眼帘。
闻似邻的座椅上,一张边缘蜷曲的便利贴正泛着陈旧的光泽。
明溯拿了起来,看到了上面的话。
“你知道吗?这个实习老师和你重名。”
是他以前给闻似邻写下的纸条。
不过他分明记得,闻似邻在那之后请了假,这张纸条他没有送出去。
冰凉的金属椅背抵住后腰,明溯右手抱胸,双腿发力向后移出半米。
这是他高中时常用的思考动作。
恰巧的是,这不经意的后仰,让藏在自己桌洞的另一抹暗黄显露真容。
也是一张泛黄的纸条,和他手中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上面的文字不同。
“我听见了,你说他不是人。”
明溯:“……”
要不要脸,这难道是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