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茗月正全神贯注地研究新研制的丹药。
就在最需要专注的时刻,含霜轩大门被人猛地推开,她被惊得手微微一颤,险些酿成大祸。
“稀客啊。”她瞥了眼来者,语气平淡,“不过这般擅闯师姐的丹房,怕是不妥吧?我这炉丹药差点就废了。”
连郁抱拳,语气罕见地带着急促:“叨扰师姐了,师弟实在有要事相求。”
有事相求?
她已记不清多久没听连郁说过这个词,竟莫名有些怀念。
想到这,她不由得又多看了连郁两眼。这人竟真的破天荒地,显出了几分慌乱。
“好。”周茗月答应得干脆利落。
直到抵达听雪峰,她才得知是他新收的那名弟子突然晕倒,浑身发冷,脸色惨白。
周茗月为温拂渔仔细把脉检查,越查神色越是凝重。
“她中过毒?”
“是,被蛇妖所伤,但云陵城的郎中表示毒素已排除。”
闻此,周茗月又细致探查一番:“这毒不致命,按理应当排出体外了,但她体内确实还有残余……云陵城很潮湿吗?”
“并不。但若论潮湿,她曾落水。”
“原来如此……”周茗月喃喃道,心中已有治疗方案,“许是落水时部分毒素被逼回体内未能排出,如今又受听雪峰寒气激发,导致毒性复发。”
说着,她便从腰间取出银针为温拂渔放毒。
看着渗出的血珠颜色暗淡,周茗月不免责备道:“你这师尊怎么当的?入门未满一月的弟子,竟被你照顾成这样。”
连郁则站在一旁,默然不语。
是啊,他带的弟子虽不多,但每个都被照料得妥帖周到。唯独她,他却没能护好,让她变成这样。
周茗月确认温拂渔的体内毒素彻底清除后,便再次嘱咐道:“汤药我每日熬好,你派人来取便是。”说完又忽然想起听雪峰就没几个人,立刻改口道,“算了,还是我派人送来吧。”
连郁颔首致谢,便亲自送周茗月离开。
只是周茗月在跃上仙鹤离开前,她转过头望着连郁,终是忍不住开口道:“虽不知你为何格外关注这小徒弟,但是……她很像青雪,对吗?”
周茗月对面容的记忆力极佳,以前遇上需要辨识伪装的委托,师弟师妹们都会请她出手。
方才她近距离端详温拂渔,隐约觉得眼熟,再加上连郁的异常关注,瞬间将两人的面容重叠。
只是究竟有几分相似,她不敢断言。
“师弟,再怎么说那也是百年前的人,你啊,该学着放下了。”
“谨遵师姐教诲。”连郁如是应答。
送走了周茗月,他本该回自己房中,却不知为何,在门口短暂的停滞后,他又踏入了温拂渔的房间。
少女刚好因为身体难受踢开了大半张被子。
连郁走近为她重新掖好被角,目光落在她苍白汗湿的脸上时,鬼使神差地,指尖轻触她的唇瓣。
他的脑海中又回响起周茗月的劝诫。
『她,很像青雪吧?』
可是师姐……
她不是像青雪。她就是青雪。
那日三问为她挡下一击后,从停驻半空到归鞘都躁动不已,一直叫嚷着“她的气息很熟悉,很像主人的挚友”。
当时他是什么反应?
是下意识就望向了她。
明明青雪的容貌早已如破损的画卷般模糊不清,但随着三问的声音,在看向她时,那画卷又自动修补复原,成了温拂渔的模样。
他记不清与她最后一面是何时。
只记得,连她离去的消息都是从旁人口中得知。
那日,他正与几位弟子商议灾后安抚与重建事宜。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那位与他冷战多日的少女,意识到自己许久未见她了。
他想她了。
可当他似“无意”间提起这个名字时,周茗月却诧异抬头:“青雪?她不是都离开好几日了吗,你不知道?”
连郁一怔:“什么?”
“她留了封信,说日后不再留在青山门,要离去。落款距今已有三四日了。”
连郁尚未从这话中回神,身旁其他弟子也出声附和道:“对,师妹也给我写了信,说是感谢照顾,她有不得不做的事,郑重道别得像永不相见一般。”
信?
道别?
众人都知晓此事,唯独他一无所知?
“呵……”连郁气极反笑,“离开?她能去何处?”
她不是无家可归,没有亲人吗?除了青山门,除了再无人烟的连家小院,她还能去哪里?
他再也听不进关于青雪的谈论,一气之下冲进她曾居住的房间,猛地推门而入。
屋内整洁干净,仿佛从未有人住过。
他不甘地在房中翻找,几乎掀翻整个房间,却连一封写给“连郁”的信都没找到。
“不告而别……”
他先是轻笑,继而大笑,直到笑容僵硬,才惊觉眼角湿润,似乎有温热的液体自眼眶滑落。
一滴。
两滴。
他感到心脏被无形的力量撕扯成碎片,再狠狠地摔在地上,嘲笑着他的自作多情。
青雪,你真是好狠的心。
你给所有人都留了份柔情,唯独对我,什么也没留下。
唯独这个将你带回,为你取名,引你入青山门,护你周全的我,你什么都不曾给予。
……
连郁思绪停在这里,摩挲她唇瓣的指尖不由加重力道,仿佛要将这积压百年的怨气尽数倾泻。
狠心的女人。
他真想把她的心揪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做的,竟比听雪峰的雪还要冰冷。
许是被折腾得狠了,少女不满地蹙眉,微微启唇,像是要报复这欺侮她的“元凶”般,竟对着他的指尖轻轻一咬。
连郁猛地一僵。
随即他感受到少女唇齿微动,温软的舌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指腹——
连郁如被灼烧般迅速抽回手。
他的目光在她唇上停留片刻,眼底翻涌着模糊不清的情绪,最终又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一个她为何不告而别,又为何百年后重新出现的答案。
这便是他将她留在身边的唯一理由。
仅此而已。
对,仅此而已。
*
温拂渔醒来时已是黄昏。
她迷迷糊糊坐起身,舒畅地伸展腰肢,听到关节发出轻响,感觉身体舒爽了不少。
只是不知为何,她感觉唇上隐隐作痛。是错觉吗?
“师妹,你可算醒了。”
温拂渔闻声侧过头,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坐在一旁的柳无言。他正支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药碗中的汤药。
温拂渔对他的出现颇感意外:“师兄怎么在这里?”
“师妹一回来就昏倒在地,我这做师兄的还不能来看了?”柳无言一脸忧色地望着她,“师妹你也真是,中毒了都能硬撑好几日不吭声。”
温拂渔蹙眉:“中毒?”
但她体内毒素应当排得差不多了,怎么还会中毒。
“说是余毒来着,不过我也不知道具体原因,我不通药法。”柳无言将渐凉的药碗递给她,“还是先喝药吧,茗月师姑派人送来的,不过可能会很苦……”
温拂渔接过药碗道谢,垂眸望着碗中如墨般漆黑的汤药,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她对周茗月开的药印象极深,往日她没少领教。
周茗月的药……
说实话,苦是真的要人命的苦,但药效也是真的好。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捏住鼻子,将汤药一饮而尽。
果然,苦死了。
柳无言对她的壮举钦佩不已:“厉害啊师妹!我这辈子都不敢这么喝师姑熬的药。”
“比起毒死疼死病死,我宁愿苦死……”温拂渔五官几乎皱成一团,吐着舌头含糊不清道,“不过师兄,你有什么甜物能解苦吗?”
柳无言挠头:“我是被师尊突然唤来的,忽略了这茬……你等着,我回屋找找。”
仙尊?
说起连郁,温拂渔这才想起自己是当着他的面晕倒的……
她试探性询问道:“师兄,仙尊他……态度如何?”
“态度?没什么特别啊,师尊这些年都是那副模样,完——全看不出情绪。”柳无言摊手,“不过师尊让我转告你一句话,说什么‘这是第三次了’……没听懂。”
第三次了?
什么第三次?
在温拂渔还处于迷惑状态时,柳无言起身拍平衣袍褶皱,转身出门:“师妹好好歇着啊,我去给你寻些甜食压压苦。”
“好,多谢师兄……”
她嘴里说着,脑袋里却忽地想到了什么。
『温拂渔。』
『身体不适不要硬撑,将我的话当作耳旁风?』
等等,那个第三次,该不会是指这次吧……
冤枉啊!
她也不知道体内还有余毒,而且前几日身体也很正常,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啊!
温拂渔坐在榻上沉思片刻,终是无奈长叹一声。
最终她选择下床,踏着虚浮的步子出了房间,慢吞吞移动到连郁房门前。
还是解释一下吧?
否则她这弟子的信誉可就岌岌可危了。
她站在门外踌躇不前,几番踱步,正欲抬手叩门时,门却被打开了。
她抬起头,正撞进连郁的眼眸。
“何事?”
连郁方才就感知到门外徘徊的脚步声了。尽管对方极力放轻,但声音反而更加清晰,导致他按捺不住好奇心,起身开了门。
温拂渔见人主动出现,心知避无可避,连忙道:“仙尊,此次昏倒前弟子并未察觉不适,不能算作第三次。”
许是因她说得又快又直白,再配上那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连郁心中的阴郁竟霎时消散。
她真是……
“感觉如何了?”
“好多了。”温拂渔怕他不信,又强调,“是真的好了许多,没有硬撑。”
连郁不由地仔细打量她一番。
气色仍然有些差,但那双眸子所展现的气势却比什么都坚定。
连郁颔首:“好,那便好生休养。”
说罢便要转身回屋。
“等等仙尊……”眼见没得明确答复,温拂渔情急之下拉住他的衣袖阻止他离去,“此次是意外,不能算作第三次,您还没给我答复。”
连郁回头看她。
少女扬着脸,表情是说不出来的认真。
他只好妥协:“好,那便不算。”
终得答复,温拂渔长舒一口气,唇角漾开淡淡笑意,抱拳道:“叨扰仙尊了,弟子这就告退。”
少女转身后,似乎因心情愉悦,步子轻快得几乎要跳跃起来,又将其按捺住,发带随着动作轻轻摇曳。
连郁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看来身体确实是恢复了不少。
正当他打算关门时,却听见大门处传来柳无言的呼唤。
他高喊着“师妹”,步履急促地踏过回廊,追上正要进屋的温拂渔,不由分说地将手中蜜饯塞进她口中。
“我翻出些剩下的蜜饯,不多,都给你带来了。”柳无言笑吟吟地望着她,“如何?可压住苦味了?”
其实这会儿药苦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但温拂渔没说出口,乖乖咀嚼着口中的蜜饯,任那甜腻滋味充斥口腔。
她点头,朝柳无言露出一抹微笑:“嗯,一点都不苦了,多谢师兄。”
“哎呀,咱们谁跟谁啊,客气什么。”柳无言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连郁望着少女的笑颜,又瞥了眼她手中的蜜饯,最终移开目光,缓缓合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