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一滴水珠从岩壁落下,银白的睫羽颤了颤,终于缓缓张开,露出底下翠色的眼瞳。
眼前一片漆黑。
宁澄忍不住呕出一口血,只觉剧痛仿佛烈焰,不断焚烧着五脏六腑:“这里是,何处?”
淤血被吐出,宁澄反而好受了些,这才察觉身上还压着一样事物,很重,很暖,像是过分厚实的毯子。
厚毯子发出冷哼。
宁澄:“……”原来不是毯子。
“这里是何处,我倒是也想问问宁宗主呢,不过瞧你现在的惨相,不会连之前发生什么都不记得了吧。”熟悉的声音。
“厉尊主?”宁澄试探问。
“是啊,”头顶上的人很没好气,“不然还能是哪个倒霉蛋陪你困在这里。”
努力分辨黑暗中的人影,原本模糊的记忆彻底回笼。
持续近百日的雷劫,宁澄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活着。
飞升自然是失败了,按照常理来说,这种情况他最少也要滑落一整个大境界,然而因为有某位“双修道侣”共扛伤害,他如今只是五脏六腑被震碎,暂时无法挪动。
宁澄思忖片刻,觉得自己应该道谢,于是十分诚恳:“多谢厉尊主相助。”
厉培风:“……”
厉培风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几乎以为对方是在嘲讽自己了:“怎么,那我该说什么,宁宗主不客气?”
宁澄向来听不懂旁人的言外之意,只以为对方说的是真心。
他点点头。
外界都传言魔主厉培风冷血无情,手段残暴,没想到居然还如此通情达理。
漫长的沉默,两人相对无言,四周只有水珠滑落的滴答声,宁澄动了动胳膊,发现与面前人的姿势着实别扭。
之前他以为身上盖了厚毯子的感受并不是错觉,厉培风确实就如同一张毯子一般,密密实实地将他整个盖牢,半点缝隙也不留。
宁澄提议:“这样说话不方便,能劳烦厉尊主先起身吗?”
“先起身?”厉培风差点被气笑,“我被你连累经脉重创修为尽失,你让我怎么起身?”
“你倒是好,一来就直接昏死过去,我却是维持这种姿势整整七天了。”
宁澄耳畔嗡鸣,听着对方连珠炮似的控诉,从被封在禁地两年,到才刚破封就被绑定道侣契约,之后强行拖入雷劫。
飞升雷劫何等威势,厉培风硬是帮着宁澄扛了近半数的雷劫,劈得神魂震荡,险些境界跌落。
最后好容易拼着重伤扛过雷劫,又落到不知哪里的山谷,宁澄倒好,被他意外护在底下,厉培风却是被山石砸得够呛。
也就是魔修体质强悍。
换了别人过来,这会儿恐怕早就死得透透了。
“对不住,连累厉尊主了。”宁澄再次诚恳道歉。
厉培风:“……”
一拳打在棉花上,厉培风也是没辙了:“行,这回的账我记下了,你修为应该还在吧,赶紧把我身上的石块挪开。”
宁澄颔首,尝试调动体内的真元。
然而灵气还没来得及聚拢,经脉突然剧痛,喉间也跟着涌上一阵腥甜。
宁澄垂下眼,看来他不止脏腑被震碎,经脉同样也受了不小损伤,一时半刻怕是没法调动真元了。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身上巨石被挪开,厉培风撑着手臂,借助强大的夜视,就见面前人似乎又将眼睛合上了。
凭良心说,宁澄即便是放在长相普遍比常人优越的高阶修士里,也是足够出挑的好样貌。
眉眼精致,肤色冷白,唇瓣有些薄,越发衬托出清冷气质。
可惜眼下显然不是欣赏美人入睡的好时机,厉培风听着身后还在滚落的碎石。
“等等,你不是又要昏过去吧。”
宁澄平静:“我经脉受创,需要调息修养。”
“要多久?”厉培风有种不妙的预感。
“一年。”宁澄算了算时间。
厉培风:“?”
撑起的手臂有些痛,厉培风索性抛下脸面,放开支撑,将大半体重都压在眼前人身上,语气不敢置信。
“你想让我继续保持这种姿势,整整一年!”
“你怎么不干脆说一百年,让我们直接在这里白头偕老,百年好合算了!”
宁澄疑惑,其实还好吧,自己闭关时候,十年二十年都是寻常。
不过见对方生气,还是解释:“此地灵气稀薄,没有疗伤丹药,的确需要一年。”
他刚刚清醒就已经用神识扫视过了,受雷劫影响,他身上所有储物法器都已经报废,只留下杂七杂八的物品。
丹药也有,但没用。
以宁澄的修为,想要修复经脉损伤,至少也需要地阶以上的疗伤类丹药。
厉培风深深吸了口气:“我身上有样东西,能暂时缓解伤势的,应该还在。”
宁澄抬起眼,听对方将后半句说完:“……藏在衣服暗袋里了,我现在双手挪不开,你帮我找吧,看能不能找到。”
虽然无法调动真元,但好在神识使用还算顺畅。
借着翻找东西的空当,宁澄总算弄清楚如今的处境。
黑漆漆不知是哪里,已经彻底坍塌的山洞深处,最底下是受伤严重的宁澄,中间是经脉受创、修为尽失的厉培风,以及最上面不知压了多少层的厚重山石。
两人四肢缠着四肢,胸口贴着胸口,就连彼此的呼吸起伏都能清晰感知。
能移动的,唯有宁澄侥幸没被山石压住的那只左手。
“快点。”厉培风催促。
再次咽下喉间的腥甜,宁澄忍着剧痛,勉强抬起手,艰难探进面前人的衣襟。
厉培风则重新支撑起手臂,为方便翻找尽可能留出空隙。
伸进胸口里的指尖很凉,像刚浸了冰水,经过的路径却莫名发起烫,厉培风下意识抗议。
“喂,你摸哪儿呢!”
宁澄头脑昏沉,已经听不清耳畔的声音了,手上不断摸索,终于在衣襟夹层里翻出一枚圆珠。
“是……妖兽内丹?”
厉培风哼道:“我被你囚困在禁地两年多,你以为我还能有什么疗伤灵药,赶紧,有的吃就不错了。”
是三生鲤的内丹,确实有短暂恢复伤势的用处。
宁澄囫囵吞下,感觉一阵清凉自体内窜过,原本剧烈的疼痛总算缓解了少许。
他抬了抬手,四周冰霜蔓延,结起的坚冰总算将山石撑开,让两人有了喘息的余地。
灵气凝结的霜雪发出微光,宁澄睁开眼,终于能看清楚对面人的模样。
大约是修行魔功的缘故,即便是经脉重创,厉培风的面色依旧没有太多变化。
鼻梁高挺,眉目锋利,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刃,就是……耳尖有些红。
宁澄:“?”
还没等他细看,就被对方出言打断:“说说吧,你之前提到有关两界崩毁的预言,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澄回过神。
关于无字天书的事,在先前两人共扛雷劫时,他的确说过。
“等一下,宁宗主不会是缓兵之计,故意诓骗我的吧?”厉培风眯起眼。
既然已经说了,宁澄也没有继续隐瞒的意思,干脆开门见山道。
“在你突破禁地封印数月前,我得到一本能预知未来的书,里面预言了许多事,包括你我经历的那场雷劫。”
厉培风一愣:“哦?”
对面人反应平淡,宁澄斟酌了下,将自己在无字天书上看到的信息简单说了一遍。
想要扭转书中结局,单靠他自己恐怕很难做到,此事关乎两界存亡,最好的办法,就是双方暂时放下仇怨,等到事情彻底解决了再说其他。
“无字天书吗,”厉培风神色莫名,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相信,“怪不得,那日你不肯与我交战。”
他伸手敲了敲腰间的刀柄:“除了飞升雷劫,那本书里还预言过什么?”
“几处秘境,还有秘境中能得到的特殊机缘,我找门中弟子验证过,一切都与书中描写的分毫不差。”
无字天书里的内容其实断断续续,宁澄解读了许久,才勉强拼凑出一些信息。
厉培风抬眸盯着他:“还有呢,你想与我合作,总要拿出点诚意。”
宁澄扫了眼旁边的碎石,一行小字突兀在空地上浮现,嗓音平稳。
“这是那本天书的名字,后面两个字符不知是何意。”
厉培风垂眸,定定看着那行小字——“灭世??”
对面许久都没有回应。
厉培风靠回到岩壁上,脸藏在阴影里,眼底似有无数情绪翻涌:“那本书,能拿来给我看看吗?”
“嗯,”宁澄颔首,“不过书我没有随身携带,需要等回到天衡宗之后。”
两边能暂时休战是最好的结果,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在防范对方偷袭上浪费太多时间。
“……好。”厉培风应声。
那声音有点怪,不过宁澄并没有太过在意,他转向山洞角落里的枯草,随着视线移动,枯草被连根拔起,漂浮在半空。
四十九根枯草扑簌簌落在地上,四营成一变,三变成一爻。
坎下兑上,困卦。
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
……入于幽谷
宁澄扫视身周,总觉得卦象所指,应该不单单只是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
宁澄心口一紧,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下界。
他刚才就觉得奇怪,按照厉培风的说法,自己昏迷在山洞最少也有七日了,可宗门的人却始终没有找来。
最有可能的,就是他和厉培风一起被飞升雷劫劈落到了下界。
上界与下界之间有天梯阻隔,每年只有三月初三,以及九月初九可以相互连通。
天衡宗和魔宫即便意识到两人跌落下界,短时间内也根本无计可施。
宁澄在心底算了算。
厉培风突破封印是三月初,算上天雷的时间和自己昏迷的时间,如今应当是在七月左右。
按照无字天书的预言,天衡宗最后会因为派系斗争自取灭亡,也就意味着,此时宗门内部矛盾已经隐隐有了端倪。
宁澄皱紧眉,不能等宗门的人来救。
“我方才起了一卦,你我如今应当是跌落到下界了,天梯要到九月初九才能开启,厉尊主打算如何,是要与我一同行动吗?”
宁澄再次开口,感觉今天说的话,已经比过去一整年都还要多了。
山洞内寂静无声。
“厉尊主?”漆黑中没有任何回应,宁澄等待了片刻,忍不住走神发起呆。
关于“尊主”这个称谓,外界倒是还有一个传闻。
作为新上任的魔宫之主,厉培风原本该被称呼为“宫主”,只是这人非说“宫主”难听,硬逼着下属改换成了“尊主”。
彼时前任宫主不知所踪,魔宫内部混乱,几位老资格的高层借题发挥,说厉培风行事乖张,不堪大任,要推举新的宫主上位。
厉培风并不与他们争辩,只笑着问一众高层当真要如此吗。
领头闹事的高层才刚答了句“是”,颈上头颅已经搬了家。
那日厉培风血洗魔宫,十二位殿主死伤过半,其余门人伤亡更是不计其数。
尸体堆满酆墟殿,此后再无人敢提出异议。
“……泠月仙尊,宁澄,宁宗主。”身前似有阴影压来。
宁澄霍然回神,才发现厉培风已经近在咫尺,冷风从不知哪里的石缝吹进来,让后颈不禁泛起寒意。
“我记得你的名字。”
面前人低声呢喃,眼底不断有浓黑翻涌,眉间紫莲更是泛起诡异的红。
宁澄:“?”
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对方说的到底是什么,无数道红线突然自虚空浮现,好似张开的蛛网,紧紧缠缚在两人身周。
面前人再次靠近,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原来如此,原来我从一开始就弄错了,我不是穿越,而是穿书了啊。”
宁澄:“……”什么?
年轻魔主紧盯着他,指尖发烫,从眉弓开始,越过眼睑,鼻梁,一直向下划至唇畔。
那部功法!宁澄望向红线。
距离结契到现在已经过去近百日,那部合欢宗密藏的双修功法应当是在催促两人完成契约,成为真正的道侣。
手指还在向下,厉培风声音越靠越近,仿佛梦呓:“真是可惜,早知道我就多看一点了,也不会到今日才发现。”
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因为体质缘故,宁澄的体温向来低于常人,哪怕隔着一层衣料,也能感受到对方热烫的掌心。
“厉尊主,”宁澄顾不上伤势加重,尝试调动真元,“先等等,你被功法操控了……”
然而清心咒还没来得及落在对方身上,宁澄轻轻吸了口凉气。
那只手,已经顺着腰封,直直按在了他的小腹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