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实在是平常的一天。
弟子们如常依着时辰上早课,关玄度也照旧前往后山寒穴。
去寒穴的路,他走了四百年,从最初心如死灰的年轻弟子,到如今的望舒君。日升月落,风雪晴雨,从未间断。
入口处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关玄度步履未停,径直走入深处。
穴内并非漆黑一片,周围凝结的冰晶散发着幽光,映照着中央那座晶莹剔透的玄冰棺和棺中之人。
谢亭曈。
四百年岁月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依旧保持着少年模样,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沉眠,下一刻就会睁开眼,带着那惯有的的笑意,唤他一声“师兄”。
关玄度在冰棺旁站定,沉默地凝视着。他冷漠的眉眼在看向棺中人时,会不自觉地柔和些许,但也仅此而已。
每日他都会在这里停留一个时辰。有时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着;有时会低声说几句山中的琐事,比如二师兄新酿的酒味道如何,大师姐刀法精进找他切磋,小师妹又抓着人试药……尽管他知道,棺中人听不见。
他伸出手,指尖虚拂过谢亭曈的眉眼。
“这段时间幅度开山收徒,吵闹得很。”他低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寒穴里显得有些沙哑,“大师姐怕是又要头疼了。”
周围寂然无声。
他早已习惯。如往常一样用灵力为棺中躯体梳理经脉,以防长久冰封带来僵损。这已是他为数不多能为他做的事。
但今日也是不平常的一天。
灵力在谢亭曈体内流转,不似以往一样死水无波,反倒像是入海一般,就像身体自发地在吸收灵力。
关玄度几乎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死死地盯着谢亭曈的脸,怀疑是否是四百年来的痴念终于让自己产生了幻觉。
但是他看到谢亭曈的睫毛,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不是幻觉。
四百年来,关玄度的心脏第一次如此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他的声音极轻,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亭曈?”
棺中人的眼皮又颤动了几下,眉心微微蹙起,最终缓缓地睁开了眼。
初时,谢亭曈的眼神是涣散的,仿佛蒙着一层水雾。他适应了片刻光线,眼珠缓缓转动,最终定格在了关玄度脸上。
视线交汇,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谢亭曈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气音,带着刚醒来的沙哑和不确定:“师……兄?”
这一句师兄如此之轻,在关玄度耳中却犹如惊雷。
关玄度看着他,看着那双终于再次映出自己身影的眼睛,繁杂心绪汹涌澎湃,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头哽得厉害,一个字也吐不出。
谢亭曈看着他,眼神慢慢清明起来。他盯着关玄度垂落的白发,嘴角牵起一丝虚弱的笑意,像从前那样调侃他:“师兄,你怎么把头发染白了?”
关玄度没有回答。
他依旧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眼中翻涌着谢亭曈看不懂的浓烈情绪。那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小心翼翼、近乎惶恐的确认,确认眼前的人是真的醒了,自己不是在梦中。
谢亭曈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想动一动,却发现身体僵硬得不听使唤,尝试抬手,却只是指尖微动。
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带着疑惑:“我……睡了多久?”
谢亭曈的记忆还停留于身在险境之时,疼痛与黑暗吞噬而来,但下一刻睁眼看到的便是师兄。
关玄度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带着极力压制后的平稳,避开了具体的时间:“不久。”
他伸出手,带着一丝试探轻轻覆上了谢亭曈的手背。掌心传来的温度逐渐温热起来,带着生命的活力,不再只有冰冷。
关玄度手指微微收紧,几乎让谢亭曈感到些许疼痛。但他没有挣脱,只是怔怔地看着关玄度,看着眼前这个他熟悉又陌生的师兄。
“师兄?”谢亭曈又唤了一声,带着些许茫然和担忧。
关玄度闭了闭眼,强压下自己的心绪。他俯下身,手臂穿过谢亭曈的颈后,小心地将人从冰棺中扶坐起来。
“没事了。”他低声说,像是在安抚谢亭曈,又像是在告诉自己,“醒来就好。”
谢亭曈靠在他臂弯里,抬头时目光再次落在关玄度的白发上,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不安,对他而言的转瞬好似已是沧海桑田。
“我真的……没睡多久?”他忍不住再次追问。
关玄度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仔细地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发,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他温热的脸颊,动作微微一顿。
“先别想这些。”关玄度避重就轻,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你刚醒,身体虚弱。”
他顿了顿,看着谢亭曈依旧带着困惑和探究的眼神,补充了一句:“其他的事,以后慢慢告诉你。”
说完,他手臂微微用力,将谢亭曈稳稳地横抱起来。谢亭曈下意识地抓住了关玄度胸前的衣襟:“师兄!”
“先离开这里。”关玄度说,“我们回去。”
关玄度抱着谢亭曈,一步步走出寒穴。久违的天光有些刺目,谢亭曈不适地眯了眯眼,将脸微微侧向关玄度的胸膛。
关玄度感受到谢亭曈的动作,抱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
关玄度径直往长风阁而去。他们二人前后脚拜入师门,年岁相仿,从小便住在一处。也是因这层原因,门中他们关系最为亲近。在谢亭曈沉眠的四百年里,关玄度未曾搬离,更未曾改变这里分毫,一切皆维持着谢亭曈最后一次下山前的模样,仿佛他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将谢亭曈放置在床榻上,关玄度指尖微动,几道传讯符迅速朝着不同方向飞去。
做完这一切,关玄度坐在床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谢亭曈。
谢亭曈有点受不了这种气氛,主动道:“师兄,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先前他说染白是信口胡诌,他比谁都清楚以师兄的性子绝不会行此事,他自己倒有可能。
这话问得直白,关玄度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修行上出了点岔子,慢慢就白了,不妨事。”
谢亭曈与他年少便相识,此刻一看他这回避的姿态,就知道他没说实话。他心中疑虑更甚,正想再追问,却被一阵略显凌乱的脚步声打断。
向来稳重端庄的大师姐兰濯踉跄着走进来,目光第一时间便锁定了谢亭曈。她定定地看了好几眼,才快步上前,声音哽咽:“亭曈,你终于醒了……”
谢亭曈看到兰濯,眼睛亮了亮:“大师姐!”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被关玄度稳稳按住。
“你身体没力气,先别动。”关玄度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兰濯眼角还带着湿意,连忙附和道:“对对,听玄度的,先别动,等鹤月来了好好给你看看。”
话音刚落,池鹤月便提着裙摆冲了进来,看到谢亭曈的瞬间,眼泪就掉了下来:“谢亭曈!你总算醒了!你知不知道……”
她话没说完,就被关玄度的眼神打断。池鹤月愣了愣,才想起谢亭曈还不知道四百年的事,连忙抹掉眼泪,挤出笑容:“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来!让我先给你把把脉!”
谢亭曈看着池鹤月泛红的眼眶,又看了看兰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那点不安又冒了出来。他小声问:“大师姐,小师妹,我到底睡了多久啊?你们怎么……好像都不太对劲?”
兰濯张了张嘴,斟酌着该如何开口,却被一道爽朗的声音打断。
游山水拎着一坛酒进来:“我们的小四可算舍得醒了!”
他说着,把酒坛往桌上一放,凑过来想拍谢亭曈的肩膀,却被关玄度没什么温度的眼神给定在了半空:“他才刚醒,别吵他。”
游山水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我这不是高兴嘛!”
关玄度让开位置以便池鹤月施为。池鹤月伸手搭在谢亭曈的手腕上,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比预想中的好。经脉没有滞涩,修为恢复只是时间问题。神魂还有些虚弱,需要长时间温养,急不得。接下来一段时间,必须静心休养,切忌动用灵力。”
“听见没?”兰濯目光扫过关谢二人,不容置疑道,“接下来都得听鹤月的,不许再像以前那样偷偷跑出去,更不许逞强动用灵力。玄度,你记得看好他。”
关玄度的目光始终落在谢亭曈身上,闻言微微颔首:“我知道。”
谢亭曈听着他们讲话,转动视线,再次打量起这个他从小住到大的房间,所有的陈设都和他记忆中的位置分毫不差,仿佛这里的时间被冻结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关玄度身上,落在了那刺眼的银发上,落在了那双比记忆中更加深邃的眼眸上。
他直直地望向关玄度,一字一句地问道:“师兄……到底过去多久了?”
关玄度还未有动作,旁边的游山水重重叹了口气,带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坦然,开口道:“四百年了!”
池鹤月被吓到一般咳了两声,兰濯不赞同地看向他。游山水摊了摊手,一脸无辜:“干嘛这样看着我?小四他迟早都要知道,瞒又瞒不住。他随便找个扫地的弟子都能问出来,总不能让他一直待在屋里不接触外人吧?”
关玄度指尖轻轻拂过谢亭曈额前的碎发:“我本来想等你身体好些再告诉你。”
他凝视着谢亭曈,声音沙哑道:“你睡了四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