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望舒庄一间陈设古朴,却难掩奢华的院落内。
“你是说……学宫的仙长已至?”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缓缓放下茶盏,声音沉稳,目光却锐利地扫向下方垂手禀报的黑衣侍卫。
“属下亲眼所见,绝无虚言!”黑衣人一脸苦相,“那验身玉反应极其剧烈,竟绽放七彩华光,来者定然身份非凡!恐是上清天内的某位大人物亲临。”
就是那光效太过浮夸,差点闪瞎他的眼。
“哦?”一旁的华服美妇听到这话,难掩兴奋,急急插话,“那可曾打听到仙长喜好?譬如……偏爱何物?”
若此番能借机将儿子送入上清学宫,她日后又何须再费心打压那个死人留下的孽种!
侍卫的脸皱得更苦了。他本是追踪偷溜出庄的花家二少。岂料竟撞见枫煜赠灯这一幕,自然也将花濯颜那句“带您去看漂亮小哥哥”听了个真切。
“你快说啊!”妇人池亦阳催促道。她是吕家家主吕上章的二房,亦是池家千金,一心盼着儿子能攀上仙缘。
侍卫把心一横,眼一闭,声若蚊蝇:“回夫人……那仙长,似乎……尤为喜爱漂亮孩童。”
池亦阳一听,心下稍安——这倒寻常,世家大族中,以俊童美婢为礼,结交强者之事也并不少见。
她抬眼,征得吕上章默许,便道:“既如此,去我房中挑几个机灵标致的丫头……”
“不——不是!”侍卫急得额角冒汗,硬着头皮补充,“夫人恕罪!是……是喜爱漂亮的小男孩!而且……”他声音越来越低,“……而且怕是得要,要花二公子那般品貌的。”
吕上章:“……”
池亦阳:“……?”
美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讨好仙长,自是机不可失。可若要以那南浔花家的二小子为标准……
谁人不知南浔水土养人?这如同顾家人生于福地,先天短寿通灵一样,是上天的缘分,求不来的。
她吕家虽大,可符合这般标准的男童……掰着指头也数不出几个!难道要她把自个儿的亲骨肉,当成讨好人的玩意儿送出去不成?
那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无论如何,池亦阳也舍不得如此作践自己的儿子。
“砰”一声轻响,茶盏被不轻不重地搁在几上。池亦阳款款转身,柔若无骨地偎向吕上章,声音又娇又糯:“夫君~您看这……”
吕上章垂眸睨着她,目光幽深,喜怒难辨。
……
“快了快了!就在前面!”另一边,花濯颜兴冲冲地引着路,拨开一片半人高的荒草。钻出来时,还不忘顺手揪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自觉潇洒不羁。
——如果忽略他那被草叶勾得毛毛躁躁的头发和沾了灰的小脸的话,或许确有几分帅气。
枫煜随之缓步而出,红衣依旧洁净如新,片尘不染,从容姿态与周遭的荒芜杂乱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
“不急。”他轻笑,伸手自然地拂去沾在花濯颜发顶的草屑,又轻轻取下那根耍帅的狗尾巴草,“瞧,成小花猫了。”
见小孩忙不迭地用袖子胡乱擦脸,反倒蹭了更多灰,枫煜不由失笑,递过一方素净的锦帕。
“多谢仙长!”花濯颜不好意思地接过,小声道谢。
……似乎很久未曾这般照料过孩子了。
这念头倏忽划过脑海,枫煜自己却觉荒谬——天上光阴,于他不过弹指,何来“很久”之说?
即便依着“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来算,其实这红尘辗转数千载,于他漫长神生,也不过是浮光掠影的一瞬。
枫煜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
……终究是意难平吧。
若真能放下,合该如“那人”所愿,永守蓬莱九万里,避世不出,斩断前尘,再不入凡俗。
可他终究还是来了。
他对道祖说,想出来散散心;对谢青玄说,他想看看凡间山水,风土人情……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此一程人间,不为散心,不为游历,只为……
觅一人踪迹,续一段未了之缘。
……
穿过那片荒芜之地,眼前豁然现出一处素瓦青砖的别院。
花濯颜告诉枫煜,这快是望舒庄内最偏僻的角落。吕家与池家皆非显赫大族,很少有人拜访,住处也就偏僻,人迹罕至。
听完小孩的介绍,枫煜眨了眨眼,一抹艳丽的赤色如潮汐般悄然漫上他的眼眸。
他这双眼,能窥见凡修不能见之物。
譬如……魂魄。
人有三魂七魄,其光晕昭示命数气运。修士亦然,他们甚至以此为原理,制作了魂灯来卜凶吉。
寻常修道者灵气渺渺,肉眼难视魂魄本源。但于神明而言,即使枫煜并不专神魂此道,亦可粗窥凡人命数。
然而,他看不见屋内之人的魂光。
不过想来应该是有的——若没有,早该盖棺入土了。
是那魂光过于微弱?还是被某种力量遮蔽了?……枫煜眨了眨眼,瞳色恢复如初。
抑或是,二者皆有之?枫煜不甚明了,但此刻,他心中的欣喜远大于困惑。
因为这院中之人,确凿是他遗失许久的小混蛋。
思及此,他唇角不自觉漾开一抹清浅笑意,连年来的沉郁心情也舒缓了不少。
花濯颜在一旁困惑地瞅着枫煜。他现在只觉得这位仙长的心思,时而如晴空朗日,时而又似云雾缭绕,实在难以捉摸。
不过孩童心性单纯,很快便将这点疑惑抛诸脑后——天色渐晚,他更惦记的是是否该回家吃饭了。
“天色确是不早了。”枫煜仿佛看穿了他的踌躇,温和道,“若不便,你可先行离去……”
花濯颜正欲点头,远处却传来一阵陌生而带着恶意的气息。他立刻警惕地环顾四周,枫煜则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袖袍轻拂,一道遁形咒已将二人身形悄然隐去。
只见几名侍卫抬着一顶软轿穿过荒地,轿上女子金簪华服,美艳尊贵,正是池亦阳。她身旁跟着个锦衣少年,容貌英俊,却眉眼倨傲,恨不得用鼻孔视人。
枫煜不识来人。花濯颜则在知道枫煜下了遁形咒后,对着池亦阳的方向就毫不客气的做了一个鬼脸。
“他们是……?”枫煜下意识想传音询问,旋即想起花濯颜尚未修行,只得作罢。
盛装妇人仪态万方地在侍从搀扶下落了轿。还未站稳,那傲气少年已不耐烦,抬脚便踹向侧门。见无人应答,竟直接抽出佩刀,寒光一闪,将门闩劈裂!
“无礼。”枫煜淡淡评价,随即对身旁的花濯颜传音道,“此等行径,不可效仿。”
花濯颜忙不迭点头:“……。”
总感觉被长辈语重心长地教导了呢。
枫煜觉得此举无理,池亦阳亦觉得有些不妥,蹙眉呵止:“恒儿,不得无礼!”
那嚣张少年,顿时像被戳破的皮球般蔫了几分。枫煜觉得有些好笑——此番作为,倒像只张牙舞爪却一戳就瘪的河豚。
河豚少年悻悻收刀,跟着池亦阳步入院内。枫煜与花濯颜也趁机跟上。
院内陈设朴素简单,一明一暗两拨人,前后穿过一条荒草蔓生的回廊。
只一眼,那抹清月色的人影便撞入枫煜眼帘。
少年身姿颀长清瘦,独自坐在石桌前,周身笼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气息,却令人见之惊鸿。
他生就一双含情目,眸底却是一片澄澈清明。见不速之客到来,也只是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既不开口,亦不行礼。
参差碎发拂过他清隽的眉宇,一袭素白衣衫揽尽残阳余晖,风姿卓然。
他目光随意扫过院门方向,枫煜在那瞬间,恍然生出隔世之感。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事务繁忙无暇他顾时,那个小家伙就总抱着一册书,不远不近地寻棵树枝窝着。名义上是看书,实则目光总是悄悄飘过来。
从晨光熹微,到月挂中天,最后常伴着梧桐木的清香沉沉睡去——至于少年手中书卷,自然是一页未翻。
那兔崽子,只喜欢在上头涂涂画画。
如今,这人坐在石桌旁,桌上也摊着一本书。夜风吹过,书页哗啦作响,却始终停留在这一页。
显然,这本书被长久地固定在同一页,被少年用手压实了纸页,连风都难以翻动。
枫煜觉得有趣,借着隐身悄然走近,神识微动,扫过书页——
是《山海录》第六章第十二卷,左页绘着精卫衔微木以填沧海,右页写着孤鸾对明镜而伤俦侣。
他不禁低笑出声,泄出一丝气音。
他站得离温庭舒极近,这细微的动静似乎引起了少年的警觉。温庭舒有些奇怪地瞥了一眼书册,却将咋咋呼呼的池亦阳母子忽视得更彻底了。
那“河豚”少年对温庭舒的漠视大为光火。若非母亲在场,他几乎想立刻拔刀教训这个不识抬举的家伙。
池亦阳按下儿子,语气平淡地开口:“庭舒,为母有事与你商议。”
白衣少年恍若未闻,纤长手指百无聊赖地轻叩着桌面,目光仍落在书页上,姿态敷衍至极。
“温庭舒!”河豚少年一点就炸,“我母亲同你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难道不是你们有求于我?”温庭舒懒懒抬眸,眼风扫过,带着凉意,“若这便是求人的态度?那你们从何处来,便请回何处去。”
“你!”少年气得面红耳赤。
“阿恒,闭嘴!”池亦阳低声呵斥。
花濯颜没想到,这还能赶上这么一出家庭伦理大戏,顿时将回家吃饭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他寻了处空地坐下,津津有味地看起戏来。
枫煜则缓缓走进,饶有兴味地看着温庭舒飞快地翻动书页——这人翻得这般快,怕是根本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当温庭舒翻至记载海外仙山的那几卷时,池亦阳终于按捺不住,再次开口:“你可知,我所为何来?”
“您的心思,难道很难猜么?”温庭舒眸中凝着冰冷的讥诮。他目光扫过“蓬莱”二字,翻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种被暗中窥视的感觉,又来了。
他指尖按着书页,再次抬眼望向身侧空处。
一切如常。
是错觉?……他极淡地勾了下唇角,收回目光。
枫煜猝不及防与那目光相对,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看到了自己。不过见少年旋即又低下头去继续翻书,他心底,竟掠过一丝微妙的遗憾。
“不记得了吗。”枫煜想。
也是,当年天道降下的抹杀可谓毫不留情。即便在凡尘滋养了千余年,眼前这缕残魂依旧脆弱不堪,恐怕仅是勉强凝聚。
其实……他能再度转世为人,已然是狠狠打了天道一记耳光。若还能保有前尘记忆,天道怕是要表演当场癫狂。
不过,其实忘了也无妨。
枫煜心下释然:回来了,便好。
他正兀自出神,那厢池亦阳已切入正题:“即便你深居简出,也当听过上清学宫的威名。”
花濯颜敏锐捕捉到关键词,看向枫煜。
枫煜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未予回应。
池亦阳难得耐心解释道:“我等世家修行不过皮毛。唯有进入学宫,才算真正踏入仙修之门。”
“这与我有何干系?”温庭舒抬眼,语气疏淡,“在下魂魄有损,一介废人,劳您挂心。”
“怎会无干系?”池亦阳终于图穷匕见,“今日学宫长老已亲临此地。若能得长老青眼,这点……还算问题吗?”
这下无需花濯颜提醒,枫煜自己也回过味来了。
“……”温庭舒的目光瞬间冷冽如冰。
早在池亦阳带着吕恒现身时,他便对这“继母”的盘算猜到了七八分。可亲耳听到这般话语,仍觉一股寒意自心底窜起。
池亦阳深知开弓没有回头箭,继续劝说:“学宫奇珍异宝无数,只要长老首肯,你自是受益无穷。区区魂魄之损,何足挂齿。”
这谎言拙劣得可笑。骗骗无知孩童或许还行,但温庭舒显然并非见识浅薄之流。
魂魄乃天生地养,岂是后天所能轻易修补?还莫说凡人,便是神明仙魄,亦属天道管辖。
尊贵如上清天之主,强横如四方古神,也无重聚神魂之能。至多可做的,也不过是收集残魂,加以封存稳固罢了。
听到这里,枫煜倒是开始思索了:池亦阳的司马昭之心暴露无遗,而温庭舒的魂碎之症也确实棘手。
他正思忖着该如何找个由头,将这光翻书不看书的少年拐……不,带回自己身边。
岂料那“河豚”少年一开口,便是石破天惊。
“我呸!母亲你跟这贱种多费什么口舌!”吕恒被这来回拉扯,不知所云的对话彻底激怒,他猛地拔刀指向温庭舒,“跟着花二的探子回报,上清来的那位长老喜欢漂亮小男孩!赏脸让你去当炉鼎都是抬举你!”
花濯颜:“……?”
枫煜:“……??”
跟着花二的探子……枫煜倒吸一口凉气,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花濯颜,顿感世事无常。
他甚少踏足凡间,对此等跟踪窥伺的龌龊行径知之甚少。来时确曾感知到两三气息尾随花二,彼时还以为是花家派出的护卫……
如此说来,这位“喜好男色”的长老,十有**便是自己了。
枫煜活过漫长岁月,倒还是头一遭被人如此“诽谤”……虽然,严格来说,他确实有一双懂得欣赏美的眼睛。
但这绝!对!不!是!喜好!炉!鼎!
枫煜转回视线,落在那柄直指温庭舒的寒刃上——
若在平日,他对凡间这等污糟事虽不认同,却也无法越上清的规定去干涉人间。但今日,既撞到他眼前,还有人敢把这般心思动到他这里……
要须知,枫煜本尊,乃是四海八荒出了名的护短。
这位仙君此刻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这河豚心术不正、气量狭小,属实欠教训。
温庭舒冷笑一声,蓦然起身。他身量较吕恒略高,垂眸,睨视着那柄寒光闪闪的利刃,只淡淡笑道:“抬举我?这般天大的好处,不留给你自己消受吗?”
这冷淡的态度瞬间将吕恒最后的理智点燃。池亦阳自身修为浅,尚且比不过她儿子,阻拦不及,那少年已运转全身灵力,一刀悍然劈来!
刀风凌厉,裹挟着暴乱的灵力扑面而至!
温庭舒反应极快,猛地将手中书册掷出,身形同时急闪。锋利的刀芒撕裂书页,暴走的灵力将残破纸片吹得四散纷飞。然而刀气范围极大,以凡人之躯,似乎避无可避!
吕恒嘴角已扬起得意的弧度。
打晕义兄,讨好长老;进入上清,抓紧修炼;泡到道侣,顺利飞升——他的巅峰人生,指日可待!
提前把下一章发了?,下次更新预计在周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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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庭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