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后的暑假很长,很热。
烈日浓荫,蝉鸣如浪。爬锈的漆红格子窗大敞,微风穿枝过叶,涌进窗来,一丝清凉冲破闷热禁锢。
“岑雪怀……”
“人间绝品大笨蛋……”
穿亮粉色吊带的女孩弓着腰,拿水笔在白底红线条的球衣上涂鸦。碍于笔速放缓的语速里,带一点咬牙切齿。
女孩洋洋得意抬头,目光正对上她口中“大笨蛋”的书柜。
列满书籍的玻璃窗黄木柜,顶天立地,占了两面墙。最上两三层,隆重地满摆着形状各异的奖杯,奖牌,奖章和证书。
一眼看不到头。
汗珠滚过,渍得脸颊疼痒,于晴意挠挠脸,也有些心虚。
但想起他的过分,那淡薄的心虚,便毫不费力地一扫而空。
更何况,她已经够心软,拿了支可擦的水笔。目的也只是吓一吓他而已。
小小恶作剧,他应得的!
看着他最珍爱的球衣,现在落上自己的笔迹,于晴意满意地盖上笔帽,“咔哒”一声很清脆。
隔空对房间主人做个鬼脸,她哼着歌从窗台翻出去,关好窗,棉线一抽,插销就自动落下去。
轻车熟路地踩一脚楼下人家的挡雨棚,再撑起身子一跃,翻回隔壁自己屋的小阳台。
一落地,楼下王奶奶的叱骂就冲天而起,吓得她一缩脖。
在老人家的埋怨里,于晴意嬉笑着捋顺翻卷到腿根的短裤,扑到床头。
吊扇和小风扇各自呼啦啦地吹,新手机放着正流行的歌,墙上风铃叮当响。
她的房间和隔壁格局对称,但远比隔壁热闹。
她太期待岑雪怀发现球衣上的字,然后怒火满腔无处宣泄的样子了。
一想到能“旁听”那么假正经的人破功,她就激动地躺不住,在床上翻来覆去直打滚。
不过乐极生悲,坚硬的水笔硌得肉疼。痛苦地“哎呀”过后,于晴意忙从裤子口袋掏出粉色的笔,扔到书桌上。
纤长的笔在桌面滚动,撞得另一只相似的粉壳笔也翻出去一圈。
记起墙边柜里还有一包辣条,她趴到床头使劲伸手,奈何就是碰不到,还险些碰倒那几只略显粗陋,奇形异状的手工陶瓷杯。
不想下床,她四下寻了寻,摸起一个痒痒挠,插到辣条袋底下,缓慢又平稳地端到自己面前。
“智取辣条”的一举成功,带来又一重喜悦,她靠在小风扇旁拆开辣条,美滋滋晃着二郎腿大快朵颐。
基于前楼和树木遮挡,从于晴意的床头往外看,窗外仅余一线街景。
她的视线像往常一样,被树荫下披着光影的车来人往吸引。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生动,她为这生动着迷。
音乐一顿,切换成通话铃声,打断了于晴意的想入非非。
舔舔手指,她用干净的无名指和小指捞过手机接听。
“喂,小姨?”
“一一啊,来帮忙啦!”
“一一”是于晴意曾经险些成为大名的小名,电话里亲热的女声是她在批发市场卖衣服的小姨吴玉艳。
吴玉艳的儿子,于晴意的表哥,今年春天早早给吴玉艳生了个孙子。
太冲动的年纪,两个年轻的父母生完立马后悔,把孩子丢给同样称得上年轻的奶奶,转身去浪迹小城市最灯红酒绿的街头巷尾。
年轻的奶奶吴玉艳,今年37岁。
怎么不算年轻呢。
一个人赚钱养四张嘴,忙得脚不沾地,如今再带上个孩子,日子过得如同一脚踩进乱麻,压根儿摆弄不开。
这一学期,于晴意的周末和节假日几乎都在帮小姨看孩子,卖衣服,偶尔放学还要先去小姨家搭把手,让小姨有时间给难得回家的儿子和未来“儿媳”做晚饭。
于晴意爸妈,吴玉英两口子,为此没少发牢骚。
毕竟孩子本来成绩就不好,马上要中考,周末再耽误在这里,还怎么学习怎么进步?
抱怨起来,全然不在意于晴意周末本来也不学习的事实。
而于晴意,她虽然热心肠,可做不到任劳任怨,能坚持这么久,主要是小姨大方——
带娃按时计费,卖衣服就按提成。
一学期下来,财迷于晴意的小金库日渐充实。
于晴意在小姨那干了大半个假期,都快开学了,两人约定好接下来的时间要留给她好好放松。
这才休息了几天?怎么能突然变卦。
于晴意眉头一拧,不乐意:“不想去啦,你让哥去帮你嘛。”
她还得看好戏呢,现在出门岂不是白费力气。
小姨在电话那头着急:“我要是能喊动你哥,哪还能觍着老脸来找你嘛?”
见于晴意不吭声,她诱哄道:“来嘛一一,今天客流量大着嘞,你来啊,只要你来,咱今天卖出去的都给你提成。”
“赚钱哎,不嫌多嘛,来不来哦?”
每次赶上小姨气口,于晴意都想接话。
可惜小姨比她更快,这一连串诱饵抛出来,钓得于晴意有那么些心痒。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小姨又加码苦肉计:“哎呦我真可怜呐,一把老骨头混成这个样子,到这个点一口热水都喝不成,胳膊也酸嗓子也干,没人心疼我只能自己心口疼啊……”
“来买衣服的还一个个跟我往死里砍价,命苦啊,是一点办法没有,我还没上厕所!憋都要憋死了,你说人活着图个啥……”
配上于晴意小侄子嗷嗷待哺的哭声做背景乐,悲情效果十足。
于晴意哪遭得住,忙打断这悲情戏码:“哎呀,我去我去,你别这样,赶紧找个人帮你看孩子,你上个厕所吧。”
一听于晴意答应,那头小姨喜笑颜开,甜甜蜜蜜奉上一堆亲热话。
“挂了挂了,赶路了。”不等小姨说完,于晴意愤愤收线。
老套!
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每次都这样拿捏她!
套件薄衫,再扣顶棒球帽,于晴意趿拉着拖鞋,头顶大太阳出了门。
*
下午,岑宗彦特地腾出时间,去澜江别苑的新居进行入住前的最后一次复检。
返程时,经秘书提醒,调转方向去接飞机差不多落地的儿子。
这情况突发又罕见,所以岑雪怀挂断电话时,脸上虽没甚表情,眉间却是不自觉蹙起的。
等找到停车的地方,看见是岑宗彦的公务车,驾驶位坐的也不是王叔,眉心就皱得更深了。
婉拒张秘书和司机下车帮忙的提议,岑雪怀直接拎起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向前的脚步,顿在后排车门前。
在前后排的抉择间,迟疑一霎,他打开手边的车门,叫了声“爸”,拎着书包坐进去。
岑宗彦嗓音低沉地应了声,余光扫过穿着长袖防晒衣的儿子。
见他和张秘书打过招呼后,神情淡漠地接过纸巾擦汗,似乎并不打算再开口,岑宗彦不免生出一股郁躁。
他坐姿微调,下一秒,前排的张秘书已侧过身,热络地发起话题,调节气氛。
“雪怀这回,是又去比赛了吗?”张秘书一双探察的笑眼,在父子两个间流转,“咱们一个暑假没见,叔叔都不知道你近况如何,今天要不是岑总来接机,叔叔还见不着你。”
少年投来的目光带着审视,像冰凉水珠,滚落过燥热太阳穴,带给人微微一个寒颤。
寒意胜过车内空调。
尽管熟悉他的性子,知道自己的话不会落地,张秘书的笑容仍免不了泛出几丝苦撑意味。
终于。
“不是比赛,出去听了个讲座。”岑雪怀礼貌性地牵起一点嘴角。
张秘书的笑容立时便舒展许多。
“哦?不知道是哪方面的讲座?”张秘书问的是岑雪怀,笑脸却多对岑宗彦,不无恭维,“岑总平常太低调了,什么也不透露,我们只能从新闻上得知雪怀你参加了那么多学科的赛事,还都斩获殊荣。瞧我们多可怜,恭贺都比别人慢一步。”
瞥见岑宗彦阴郁渐退的神色,张秘书也没想过要等到岑雪怀的回答,自顾自提高了笑声打趣:“我们这些老同事,可都拜托岑总转达我们的敬佩之情了,不晓得雪怀你有没有接收到?可别是岑总怕你骄傲,都给瞒下了?”
岑雪怀配合地笑了几次,张秘书也算有个台阶,顺着走下来,慢慢结束话题。
工作专用手机的铃声响起来,岑宗彦有了真正的公务,也不用再佯装看文件。
一路无话回到家属院。
车进院,岑雪怀一眼看到穿长袖的李颂青。
他正拿把裂了纹的木头晾衣架,接树上下不来的小猫崽。
这棵朴树年份不小,树干高耸,枝桠斜逸,自成一番古老气势的漂亮。
一条粗壮分枝正好伸展至他窗边,过去常常引来隔壁那人攀爬。
汗水打湿了老人家整个后背。
目睹李颂青艰难尝试,岑雪怀喊停父亲的车,下去帮忙。
岑宗彦拦了一句,没拦住,等又等不住,干脆跟着下了车。
放下岑雪怀的背包和行李箱,确定过晚宴出发时间,张秘书和司机调头回公司。
室外高温蒸得人直冒汗,岑宗彦扯松领带,朝楼后小花坛走近,看着成长到有些陌生的儿子又像幼时一样爬起了树,矫捷利落。
这么大的人了,还把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难免令他感觉枉费了自己望子成龙的苦心。
再看他抱小猫时,即便刻意板起脸,也亲昵暗藏的神情,岑宗彦便忆起他过去和隔壁家闺女东游西荡,不务正业的叛逆日子。
一时间,恨铁不成钢的不满直涌心头。
但孩子大了,在外,当爹的也要给他留几分面子。
待岑雪怀走回来,他克制道:“以后别在无谓的事情上耽搁时间,少时光阴最蹉跎不得。”
岑雪怀一手拎背起包,一手拉过行李箱走在前面:“我没有。”
跟在后侧的岑宗彦脚步一滞。
他绝没料想,一贯倔强却缄默的儿子会同他顶嘴:“你说什么?”
岑雪怀看一眼父亲,语气平常:“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就是赋予光阴意义的方法。”
少年人的话落入耳中,岑宗彦不由轻嗤一声:“时间的价值都搞不明白,能谈什么意义。”
“意义是个相对主观的概念,每个人对时间也有自己的估价。”岑雪怀用一种缺乏感情的声音回应他,同时率先拐进楼前。
“在我面前这样说话,你觉得合适吗岑雪怀?”岑宗彦只觉可笑至极,在拐弯处放慢脚步,望向他的儿子。
岑雪怀脚下一顿。
他当然清楚岑宗彦压制着的怒火。
片时,他半偏头,随口托词道:“辩论赛赛前综合征。”
岑宗彦拧紧眉头:“你在胡说些什么?”
岑雪怀侧过身,阳光直刺他眉眼:“习惯性抬杠。”
“这是问题的关键吗?”岑宗彦不依不饶。
事情没能轻轻松松翻篇儿。
目光跳过父亲扣在皮带扣上的手掌,落到其乌云黑沉的面容,岑雪怀也在酷暑中疲乏起来。
看向似打算在此争出个长短的父亲,他回到这场争论的开端:“难道现在不是在浪费时间?”
在岑宗彦眼中,这无异于挑衅。
当儿子的咄咄逼人,一句不让,当爹的自然大动肝火。
岑宗彦牵头,岑雪怀配合,父子俩压抑又激烈地吵过一番,最后不欢而散,进了家门各回房间,懒得多说一句。
岑雪怀推开门,一眼看见被随手丢弃在书桌上的球衣。
球衣就摊在桌上,整洁井然的室内,它是唯一的失序。
原本该有的精致包装,层层丢弃在地。发现它,再轻易不过。
抬眸看一眼窗台,是谁的杰作,显而易见。
待走近,瞧见球衣上亲笔签名旁边多出的字迹,他难以置信地拾起,仔细再看一遍,当即心头火起。
放下背包,大步走向窗台,岑雪怀推开窗,喊那屡教不改的惯犯。
“于晴意!”
“于晴意?”
怕扰民,他只能压低嗓音,哪知接连几声唤不来人。
微风吹过他汗涔涔的额际,也吹过隔壁大敞着窗的阳台,堆在晾衣绳一侧的衣物轻轻摇荡。
少女的小衣服,花花哨哨,在午后闪烁的光斑照耀下,温情又甜蜜。
注意力落在上面一瞬,岑雪怀便红了耳廓。
好烦,她为什么总在卧室晒衣服。
总让他被迫撞见不合时宜的画面。
紧接着,大力关窗的声音换来楼下王奶奶一记暴呵。
岑雪怀懊恼地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