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月照山河 第29章 宫门

江宁府，六朝金粉之地，远比临安更为繁华，也更为肃穆。

江南道巡阅使衙门设在城西，原是前朝一位亲王的府邸，规制宏大，庭院深深。谢无岐抵达后，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惊蛰等少数亲随入住，行事低调，但“靖王”与“巡阅使”双重身份带来的威压，依旧让整个江宁官场暗流涌动。

许闲月被安置在内院一处名为“听雪轩”的独立院落，清幽僻静，远离前衙喧嚣。谢无岐果然信守承诺，并未干涉她的自由，只派了两名身手利落、沉默寡言的侍女在她身边，明为伺候，实为保护。所需的一应物料工具，皆由惊蛰亲自操办，品质数量，甚至比在临安时更为优渥周全。

她依旧每日大部分时间待在临时辟出的工坊内，只是手中的绒花，风格悄然发生了变化。少了几分江南水乡的温软灵秀，多了几分疏朗大气，甚至开始尝试融入一些只有宫廷造办处才允许使用的特殊金丝、翠羽，制作更为繁复华丽的宫花样式。

她很清楚，既然选择了随谢无岐来到这权力交织之地，便不可能再完全置身事外。手中的技艺，是她唯一的依仗，也或许……会成为破局的钥匙。

这日午后，许闲月正在为一支仿古玉兰花形的点翠簪做最后的粘合，院外传来一阵急促却不失规矩的脚步声。惊蛰亲自前来，神色比平日更为凝重。

“许姑娘，”他拱手行礼，“王爷请您即刻前往花厅，有贵客到访，指名要见您。”

贵客？指名见她？许闲月放下手中的工具，微微蹙眉。她在江宁并无相识。

“何人？”

惊蛰压低声音，吐出两个字：“宫里来的。”

许闲月眸光一凛。宫里？来得这么快？

她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素色衣裙，发间依旧只簪着一支自己做的、最简单的银丝素心兰，随着惊蛰走向前院花厅。

花厅内，气氛肃穆。谢无岐坐在主位，虽穿着常服，但周身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仪尽显。下手坐着一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穿着深紫色内侍服的老太监，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身后还侍立着两名小太监。

见到许闲月进来，那老太监放下茶盏，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立刻落在了她身上，上下打量，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评估。

“这位便是许大家？”老太监开口，声音尖细，带着宫中特有的拿腔拿调，“咱家姓高，奉太后娘娘懿旨，特来探望。”

太后！慈宁宫首领太监，高德胜！

许闲月心中了然。看来，她救治荣安大长公主、以及随谢无岐来到江宁的消息，早已传入了宫中。太后此番派人前来，名为探望，实为试探，甚至……是考察。

她上前一步，微微屈膝，行礼的姿态标准却并不卑微，声音清越平静：“民女许闲月，参见高公公。”

不称“臣妇”，依旧自称“民女”，姿态摆得明确。

高公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探究。他笑了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许大家不必多礼。太后娘娘听闻许大家手艺超凡，尤其擅长制作安神静心的绒花，连荣安大长公主都赞不绝口，心中甚是好奇。恰逢娘娘近日凤体违和，夜不能寐，太医开了方子也不见大好。故而特命咱家前来，想请许大家……为太后娘娘制作一件能安神助眠的绒花，不知许大家，可愿效劳？”

话说得客气，却是**裸的懿旨，不容拒绝。

谢无岐坐在主位，面色平静，指尖却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太后此举，一为验证许闲月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神奇，二为将她纳入掌控，三……恐怕也是借此敲打他谢无岐。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许闲月身上。

许闲月垂眸静立片刻，随即抬起眼，目光清澈坦荡，迎向高公公审视的视线：“太后娘娘凤体金安，乃万民之福。民女技艺粗浅，承蒙娘娘不弃，自当尽心竭力。只是……”

她话锋微转，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原则：“制作此类绒花，需契合佩戴者心境气韵，方能事半功倍。民女未曾得见天颜，恐难以把握精髓，若贸然制作，恐有负娘娘厚望。”

高公公眉头微蹙：“你的意思是？”

“民女斗胆，”许闲月微微躬身，“恳请公公回禀太后娘娘，若娘娘允准，民女愿依据太医所诊脉案，以及娘娘平日喜好、寝殿布置等信息，精心揣摩，再行制作。或……若娘娘得空，能允民女远远觐见一次，感受娘娘气度风仪，则更为稳妥。”

她既没有直接拒绝，也没有大包大揽，而是提出了一个合情合理、且显得极为负责的要求。既全了太后的颜面，也为自己争取了缓冲的时间和了解更多信息的机会，更隐隐点出，她的技艺并非简单的照方抓药，而是需要“心意相通”。

高公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赏。这女子，果然不简单。冷静，理智，不卑不亢，心思缜密。

“许大家果然心细如发，考虑周详。”高公公扯了扯嘴角，“咱家定当将许大家的意思，原原本本回禀太后娘娘。”

他又与谢无岐客套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送走高公公，花厅内只剩下谢无岐与许闲月。

谢无岐走到她面前，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太后心思深沉，此举未必安了好心。你可知，接下这差事，便是入了局？”

许闲月抬眸，与他视线相接，眼神清冷而坚定：“从决定随你来江宁的那一刻起，我便已入局。既入局中，躲避无用，唯有迎上。”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傲然的弧度：“更何况，太后需要我的‘技艺’，而我，也需要一个机会，在这江宁，在这……皇宫的视线里，站稳脚跟。”

她要的，从来不是依附，而是平等的、基于价值的对话，甚至……合作。

谢无岐看着她眼中那簇沉静燃烧的火焰，所有劝阻的话都咽了回去。他知道，他拦不住她。她就像一把绝世名剑，注定要出鞘，要锋芒毕露。

“需要什么，让惊蛰去办。”他最终只沉声说了一句。

“嗯。”许闲月微微颔首，转身离去，背影依旧挺直孤傲。

回到听雪轩，许闲月立刻投入到为太后制作绒花的准备中。她让惊蛰设法弄来了太医院关于太后脉案的抄录，那自然是谢无岐暗中运作，又详细询问了太后平日的喜好、颜色偏向、慈宁宫的陈设风格等信息。

太后年近六旬，尊荣已极，但晚年丧子，先太子早夭，与皇帝关系微妙，深处宫中，看似尊崇，实则步步惊心。其失眠之症，更多源于思虑过重，心神不宁。

许闲月沉思良久，最终选定以“佛手”为形。佛手，形似拈花指，有禅意，象征福寿，其清冽香气亦有安神之效。她选用颜色最为柔和温润的蜜色蚕丝为主，以金丝勾勒轮廓，花蕊处，她别出心裁地嵌入数颗细小如米粒、色泽温莹的月光石与一缕她亲自调制的、带有极淡宁神香气的药粉。

在编织过程中，她摒弃所有杂念，心中观想的，并非高高在上的太后，而是一个深陷宫廷、年华老去、内心孤寂疲惫的老妇人。她将一种“包容”、“沉淀”、“放下”的意念，缓缓融入指尖的韵律之中。

这一次的制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耗费心神。她几乎是不眠不休，反复调整，力求每一个细节都臻于完美，既要符合太后的身份气度，又要真正触及她内心深处的需求。

三日后，一支形态逼真、色泽温雅、隐隐流动着安宁祥和气息的佛手绒花，静静呈现在锦盒之中。

当高公公再次前来，看到这支佛手绒花时，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他，眼中也忍不住掠过一丝惊艳。那绒花仿佛有生命一般，拿在手中，便能感受到一股奇异的、令人心绪平和的力量。

“许大家果然……名不虚传。”高公公的语气，比上次真切了许多。

他带着绒花和许闲月关于制作缘由、寓意的详细说明，匆匆返回京城复命。

又过了七八日，江宁府迎来了太后的赏赐。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匹极为珍贵的、内造的上用云锦，以及几样精巧的宫造首饰。同时，高公公私下带给许闲月一句话：

“太后娘娘凤心大悦，言佛手甚合心意，夜寐得安。娘娘说，许大家有心了，日后得空，可常制些新奇样子送入宫中赏玩。”

这句话，看似寻常，实则意义非凡。它意味着，许闲月凭借自己的技艺，初步通过了太后的考验，甚至赢得了一丝宝贵的“圣心”。她在这江宁，乃至在未来的宫廷视线中，终于有了一块小小的、却足够坚实的立足之地。

消息传出，原本对这位随靖王而来、身份不明的“许大家”持观望甚至轻视态度的江宁官眷们，态度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递到听雪轩的拜帖和邀约，渐渐多了起来。

许闲月依旧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仍留在听雪轩钻研技艺。只是她案头，开始出现一些与江宁官场、与京城势力相关的、由惊蛰“无意”中留下的卷宗资料。

她平静地翻阅着，清冷的眸中，闪烁着睿智而冷静的光芒。

宫门深似海。

而她，已经投下了一颗石子。

涟漪，正在缓缓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