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月照山河 第20章 故人

临安的春日，总带着几分缠绵的湿意。连绵了几日的细雨初歇，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在湿润的青石板路上，反射出粼粼微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花草的清新气息。

这日，许闲月应临安府一位致仕老翰林夫人的邀请，前往城西的“漱玉斋”参加一场小型的文玩雅集。这位老夫人酷爱收集奇石与精巧手工艺品，在城中文人雅士的眷属中颇有名望。许闲月的“闲月阁”虽开业不久，但其作品独特的韵味与灵性，已悄然在一些眼光挑剔的圈子里传开，这才得了这份请柬。

漱玉斋临水而建，回廊曲折，庭院深深。雅集设在水榭之中，四面轩窗敞开，可见外面一池新荷初绽，偶有锦鲤跃出水面，激起圈圈涟漪。

许闲月到得不早不晚，水榭内已有十数位衣着雅致的夫人小姐，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赏玩着主人陈列的各色奇石、古玩，低声交谈。她今日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自己做的、仿太湖石形态的灰玉色绒花发簪，简约清冷，与周遭珠光宝气的女眷们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也自成一格。

她无意应酬，只安静地站在一隅，欣赏着多宝格上一块形态奇崛、色泽温润的灵璧供石。

正凝神间，水榭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林太医，您这边请。家母近日心绪不宁，夜寐多梦，劳您费心诊治了。”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恭敬。

“李公子客气，分内之事。”另一道清朗温和的嗓音响起，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

这声音……

许闲月握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缓缓转过身。

只见水榭入口处，老翰林家的公子正引着一位身着石青色常服的年轻男子走进来。那男子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读书人的儒雅，却又比寻常文人多了一份沉稳笃定的气度。不是林清砚，又是谁？

他怎么会在这里？

许闲月心中掠过一丝讶异。京城距此千里之遥，他不在太医院当值，怎会出现在江南？

林清砚显然也未料到会在此处见到她。他的目光原本正礼貌地扫过水榭内的众人，在触及那道清冷熟悉的身影时，骤然定格。他脚步一顿，脸上瞬间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那惊愕化为难以抑制的、混合着惊喜与关切的复杂神色。

“许……许姑娘？”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一声呼唤，顿时引来了水榭内不少人的侧目。几位夫人小姐好奇地打量着这对显然相识的男女。

引路的李公子也愣了一下，看看林清砚，又看看许闲月，有些摸不着头脑。

许闲月在一瞬间的意外之后，已迅速恢复了平静。她迎着林清砚灼热而复杂的目光，微微颔首，语气淡然依旧：“林太医，别来无恙。”

她的平静，仿佛一盆微凉的清水，让林清砚激荡的心绪稍稍冷却。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神色，对着引路的李公子和周围投来目光的夫人小姐们拱手致歉：“失礼了。没想到会在此处偶遇故人，一时情难自禁。”

李公子恍然，忙笑道：“原来林太医与许大家是旧识？真是巧了！许大家的手艺，如今在咱们临安府可是备受推崇呢！”

“许大家？”林清砚看向许闲月，眼中带着询问。

许闲月淡淡解释道：“闲月在此地开了间小铺，聊以谋生。”

林清砚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他知晓她离开了靖王府，却不知她竟来了江南，还凭着自己的手艺，在此地站稳了脚跟，赢得了“大家”之称。眼前的她，比在京城时清瘦了些，但眉宇间那股清冷之气未减，反而更添了几分沉淀后的从容与安然。看来，她是真的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他心中既为她感到高兴，又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与怅惘。

“原来如此。”林清砚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许姑娘……别来无恙？”

“尚好。”许闲月回答得简短，目光已重新落回那块灵璧石上，似乎不欲多谈。

李公子见状，虽觉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却也识趣地不再多问，忙引着林清砚往内室走去：“林太医，家母已在里面等候，这边请。”

林清砚深深看了许闲月一眼，那目光中包含了太多未竟之言，最终，他还是跟着李公子离开了水榭。

他走后，水榭内低声的议论并未停止。几位夫人小姐好奇地打量着许闲月，窃窃私语。许闲月却恍若未闻，只静静品着茶，欣赏着窗外景致，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约莫半个时辰后，林清砚为老夫人诊脉完毕，开了安神静心的方子，婉拒了李公子留宴的邀请，再次回到了水榭。他的目光，几乎是立刻，便精准地锁定了那个依旧独自站在窗边的清冷身影。

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

“许姑娘。”他在她身后两步远处站定，声音放缓了许多。

许闲月转过身，看着他：“林太医诊脉结束了？”

“是。”林清砚点点头，看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许姑娘……一切可还安好？在临安，可还习惯？”

“劳林太医挂心，一切都好。”许闲月语气疏淡，带着明显的客套。

林清砚看着她疏离的态度，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仿佛又被浇熄了几分。他沉默片刻，低声道：“王爷……他很挂念你。”

许闲月眸光微动，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没有接话。

林清砚看着她无动于衷的侧脸，心中叹息，却也知道有些话多说无益。他转而道：“我此次来临安，是奉太医院之命，前来与江南医药行会交流医术，并采购一批南地特有的药材，约莫会停留半月。”

他顿了顿，看着许闲月，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许姑娘若得空……清砚可否登门拜访，看看姑娘的‘闲月阁’？”

许闲月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清澈而真诚，带着纯粹的关切与对技艺的好奇，并无其他杂质。

她略一沉吟，点了点头：“林太医若不嫌寒舍简陋，自无不可。铺子在城南清河坊，招牌便是‘闲月阁’。”

林清砚眼中顿时焕发出光彩，连忙拱手：“多谢姑娘！清砚定当叨扰！”

正说话间，雅集也接近尾声。夫人们开始陆续告辞。

许闲月也向主人家辞行。

林清砚看着她离去的、融入江南烟雨中的背影，久久没有挪动脚步。

故人重逢，恍如隔世。

她依旧是那轮清冷的闲月，只是如今，已落在了江南温柔的水乡，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轨道。

而他，依旧是那个追逐医道的太医，只是心中，似乎也留下了一抹挥之不去的、名为“许闲月”的影子。

李公子送完客回来，见林清砚还望着门口出神，不由打趣道：“林太医与那位许大家，似乎交情匪浅？”

林清砚回过神，敛去眼底的情绪，恢复了一贯的温文尔雅，淡淡道：“故人而已。”

只是这“故人”二字，其中包含了多少惊心动魄的过往，与多少难以言说的情愫，唯有他自己知晓了。

江南的雨，又开始细细密密地下了起来，模糊了街景，也模糊了某些刚刚泛起涟漪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