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呢?
霁月葭分辨不清楚。
她短短的二十七年人生里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欣赏过无数风光秀丽的景致,也见过不少的人。
如果曾经真跟长得这么好看,性格又温和的异性相处过的话,不会想不起来的。
可遍了脑海也找不到相关的记忆,于是只好把这当成了自己的错觉。霁月葭看了眼从白变蓝的镜子边框,说:“看来是你的梦了。”
男生正在为她刚刚那句发怔,听见这话才回过神,轻轻点了点头:“嗯。”
停了两秒,见她突然转身朝一个方向走,便立马迈步跟上。
“你去哪里?”
“我曾经在书上看过,如果进了别人的梦,只要往一个方向一直走,跨过一道无形的边界,就能回到自己的梦里。”
霁月葭解释着,脚步不停。
男生闻言抿了抿唇。
“所以你想离开这里吗?你不喜欢我的梦?”
“不是不喜欢,只是好不容易清醒着做梦了,我也想体验一下控制世界的感觉。”
毕竟这是在现实里做不到的事情,可以算得上是拥有了另外一种程度的“自由”。况且她自己也不能确定,等这一次梦醒之后,下一次再睡着,还能不能带着记忆进入梦里来。
只是走出去老远也没有看到任何边界,就像是又回到了那个灰白空间一样,她始终找不到正确的方向,也看不见路的尽头。
霁月葭于是最终停了下来,清冷的目光落在仍然显得十分遥远的天际,片刻后微微低垂下眼眸。
“算了。”
语调很轻地说完这句,她原地坐下,抱着膝盖发呆。
一直亦步亦趋跟着她的男生不知道她情绪怎么忽然低落了,保持着恰好的不远不近的距离,也随之坐下。
“你不开心了。”
这是陈述句。
霁月葭眼中映出地上被自己踩弯的绿草,闷闷地回了一声“嗯”。
男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小心翼翼问:“为什么?”
“没什么,”她伸出指尖捻断一根草茎,在松软的土地上轻轻划着,“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
男生本来不该这么刨根问底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自己总忍不住想要了解眼前这个陌生女孩的更多事情。
这回霁月葭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以为不会听到任何回答了。
正当他犹豫着想自己是不是触到她伤心事、干脆换个话题的时候,听见她缓缓地轻声地开口。
“你平常都在做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让男生一怔:“……画画。”
说完自己也有些莫名,明明记忆里什么都不存在,但这个答案就像是长在心里似的,下意识就说出口了。
霁月葭偏头来看他:“为什么画画呢?”
男生被她问住了,迟疑地答:“我也不知道,也许出于兴趣,不然就是工作。”
除了这两个方面,似乎也不会再有其他什么理由了……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心不安地坠了坠,好像有什么别的重要的东西被省去了。
霁月葭知道他现在脑子跟以前一样满是空白,所以没有在意他模棱两可的回答,只轻轻点了点头:“也都算是明确的目标。”
男生没懂她这话里的“明确”是什么意思,反过来问:“那你呢?”
“到处去旅行,”她答,然后不等他接着问,就自顾自地往下说,“但我不是出于兴趣,也不是为了工作。”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找一个足够漂亮的地方,结束我的生命。”
她轻声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语调平静,神色也没有任何变化,就好像正在谈论的并不是生死,而是一件简简单单的小事。
男生却再次愣住了。
“为什么……”
他原本想问她是不是遇见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了,但看她毫无波澜的眼睛,又不像是遭受过什么巨变的样子,默了两秒后,脑海里冷不丁闪过一个自己都觉得有些离奇的想法。
“你不喜欢这个世界吗?”
霁月葭闻言,指尖的草茎轻轻转了两圈,她转过脸来望他,眸光里带着好奇。
“你怎么知道?”
男生张了张口,却答不上来,只是心里莫名有个声音在说。
[因为我也不喜欢。]
但很快,这种没来由的念头被他压了下去,转而轻声说:“只是突然有这种感觉,每次看你的眼神,总是很寂寞的样子。”
这话不是假的,从他刚刚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
但霁月葭却没有承认。
“那你应该是看错了。”
她收回了眼神,目光重新落在遥远的天际。
“我不觉得寂寞,只是觉得无聊……生命很无聊,这个世界也很无聊。”
顿了顿,又反问他。
“你不认为人的一生有点太长了吗?要做的事情那么多,可到头来化为尘化为土,一切还是落入一场空。所以回头想想,既然人都是要死的,这些事情做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虚无主义?”
“或许吧,但也许只是我在矫情的时候胡乱想的谬论而已。”
“可没人会为了一个谬论真的去结束自己的生命,”男生轻蹙眉心看她,“你没有尝试过去找让自己觉得有趣又有意义的事情吗?”
“我试过啊,可是都找不到。”
她望着眼前无尽蔓延的绿野与晴空,嗓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找不到让我坚持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我想,不如早点解脱好了。”
轻飘飘的话音落下的瞬间,男生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窒息感缓缓浮上胸口,令人难忍的疼痛也从心脏汹涌地流转向四肢百骸。
眼睛在这一刻恍然失了焦距,茫然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草原,去到另一个不可名状的世界里。
他看见了熊熊燃烧的大火和烟雾弥漫的房间。
耳畔传来某个人沙哑却温柔的呼唤。
“小愈。”
“活下去。”
“……!”
他猛地从破碎的记忆里回神,心脏砰砰直跳,背脊一片寒凉。
“刚刚那是……什么?”
他呢喃出声,怔然望向身旁的霁月葭。
她也回望了过来,眸光平静依旧:“你做噩梦了吗?”
“……噩梦?”
“刚刚,这里突然起了好大的风,像是要下一场暴雨一样。”
霁月葭用草茎在空中比了一个圈,向他描绘刚刚他发呆的一分钟里,自己所看见的景色。
男生眼神茫然。
“我不知道……我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但是没有完全记起来。”
他闭了闭眼,指尖重重地揉捏眉心。
“记不起来就不要想了,”霁月葭说,“有时候,遗忘反而是件好事。”
“可那样,重要的人也会被忘记的。”
男生缓缓放下手,薄唇微微抿起,似乎没能从刚刚突如其来的幻象中脱离出来。
霁月葭闻言默了几秒,随后才低低接话:“那是因为你们拥有的才会这么想。”
而像她这样从来无牵无挂的人,自然不需要在意什么孰轻孰重,所以也就能很轻易地向这个无趣的世界说“再见”。
可是偏偏她还是活了下来,而且是以一种莫名其妙的、自己根本不能掌控的状态活着。
霁月葭刚刚沿着草原走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通往自己梦境的边界,这种无论如何也接近不了自己心中目的地的感觉,让她觉得厌烦。
所以她才不开心。
而这时男生也后知后觉地看出了这一点,于是没有反驳她的话,在思考了许久之后,忽然说:“那你要不要尝试去找一个呢?”
“找什么?”
“找一个可以让你觉得,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朋友,这样,也许你就不会觉得这个世界无趣了。”
男生的尾调落得很轻,几乎融进了风里。
霁月葭转头,对上他墨玉一般的眼睛,似乎有那么一刻,从那模糊的倒影里,看见了另外一张分明没有见过的、却又让她莫名觉得相识了很多很多年的脸。
“千……”
樱唇微启,恍惚吟念出了一个字。与此同时,心脏莫名传来隐隐的钝痛,让她不由得捏紧了五指,脆弱的草茎因此断成了两半。
又起风了。
大片的绿草被刮得向前伏倒,霁月葭望着眼前广阔的原野,许久之后轻声开口:“换一个景色吧,草原看腻了。”
这话题转得有些生硬,但男生没有介意,点头应了:“好,你想看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又恢复了环抱膝盖的姿势,目光落在眼前的地上。
男生思考起来:“那,你有什么喜欢的动物吗?”
动物?
霁月葭缓慢眨了眨眼,从脑海里翻出了从前旅行时去动物园的记忆,便把那些觉得可爱的名字一并念了。
“大熊猫、小企鹅……”
她掰着指头数着,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人唇角微微弯起,柔和的眼神始终落在她的脸上。
等将一长串名单念完,转过头去时,才发现他已经这样看着自己不知道多久了。
霁月葭:“……你看什么?”
男生:“你说你不喜欢这个世界,但其实,还是很喜欢小动物的。”
“……那不一样,”她垂下眼,“浅薄的喜欢,是不足以成为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执念的。”
男生闻言,眼底的笑意被一瞬的恍惚覆盖,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开口:“可我觉得……如果真的能被‘浅薄的喜欢’支撑着活下去,反倒是一种幸运。”
他的目光似乎透过她,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因为,如果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不是关于‘喜欢’的执念,而是一个‘必须’的责任的话……那会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