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ai的寿命究竟能有多长,霁月葭并不能确定,但她曾经听千璃瑟说过,浮生境里现存“年龄”最大的NPC,已经存活了上千岁有余。
周澄愈被这个数字震惊到了。
“一千多岁?那他岂不是已经工作了一千多年了,这真的不会疯掉吗……”
“不会疯的,为了核心健康,当情绪值到达临界点的时候,系统会强制介入调节。”
“这样岂不是连崩溃的自由都没有?也太不人道了。”
“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人啊。”
霁月葭答得轻松,但这份理所当然在周澄愈听来,却有些不是滋味。
此前一直刻意忽略自己和她的不同,就算彼此的互动始终隔着屏幕,他也能把这样特殊的交流,当成是普通的“异地”沟通而已。
但现在不得不去面对,他们的的确确存在于不同世界的事实。
“人类的寿命至多也就一百多年,等我死了以后,时间一长,你是不是会渐渐忘记我?”
他低声问。
耳机里没有立即传来回答,只能听见那道清浅的呼吸突然顿住了,好一会儿才恢复。
“也许并不需要这么久。”
周澄愈搭在膝上的手指蓦然一拢,随后缓缓放开。
“也是,我都忘了,你说过要找到中断穿越进我电脑的方法……现在有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么?”
霁月葭顿了一下才答:“发现了。”
“这么快啊……”
周澄愈闻言,眸光恍惚了一下,随后抿了抿唇,让自己扬起笑脸,故作轻松地说:“那我得提前准备好跟你道别才行了。”
接着,又试探地问:“不过,应该至少能等到我生日之后吧?”
他以为能够像往常一样,得到霁月葭的一声“好”,可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屏幕上那张清丽的脸仍然挂着待机时的标准浅笑,只是眼眸忽而向下垂去,没有看他。
沉默在自耳机里向外蔓延,她无声的回应像是某种可怕的审判,将他满心的期盼一点一点浸入冰凉的水中。
“不能……吗?”
周澄愈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声音变得有些颤。
霁月葭终于抬眸,一瞬不瞬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现在什么都不要问好不好?”
她低低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带着一丝恳求。
“我想好好地陪你过完这一天,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
“……”
周澄愈薄唇翕动两秒,喉头好像被什么哽住了,什么都没能答出来。
怔然的目光再次投向远处,这一回他看见了一只小小的鸟儿,不知从何处出现,轻巧地降落在枝头,与本就栖在那上面的另一只小鸟蹭蹭脑袋,叽叽喳喳地闹起来。
片刻后,鸟儿扇动翅膀,高歌着穿过枝头飞向远方,离去和来时一样猝不及防。
他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安静凝望鸟儿消失的那片天空,哑声说:“好,我不问。”
霁月葭:“……谢谢你。”
此时不远处的阿姨们完成了动作练习,打开音响,跟着音乐开始舞动。
“这里有点吵了,我们换个地方吧,”周澄愈说,“画廊下午2点再去,我现在带你到另一个地方看看好吗?”
“什么地方?”
“我长大的地方 。”
“好。”
周澄愈便转了方向,朝地铁站入口缓缓驶去。
目的地在城市的另一端,从这里过去预计要花费两个多小时。
上了地铁后,他分屏打开音乐软件,点进标注着一个句号的收藏夹。
“给你听我最喜欢的歌。”
霁月葭看了一眼:“都是纯音乐?”
“嗯,纯音乐会让我更放松,听的时候也不会总是想七想八。”
说完,周澄愈点击播放最上面的一首。
轻而和缓的曲调从耳机流淌进他的耳畔,又经过共感手表的连接,同步到霁月葭的脑海里。
于是整整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凝望着对方的面容,安安静静地聆听音乐,享受同一片温柔的安宁。
……
自那场烧毁一切的大火后,周澄愈已经十年没有再回过悦安小区了。
穿过全然陌生的岗亭,他循着记忆缓慢拐进巷子,最终在一个崭新的儿童游乐场边停下。
“这里,以前有一颗老树。”
周澄愈望着空荡荡的游乐场,缓缓开口。
“我小时候很喜欢搬一张小凳子,在树下边画画,边等我爸妈下班回家。
“有一次,我把老树、花坛、自行车棚、小卖部都画了个遍,弄了一张特别详细的小区地图。
“我跟我妈妈说,这样就算以后长大搬了家,想再回来的时候,跟着图上的路标,也能很容易地就找到原来的路。
“她说我笨,从小住了那么久的地方,就算以后般得再远,回来的时候总会记得路的,哪里需要画地图。
“后来我才发现,记忆其实和地图一样都没有用。我就算回到了这里,也再也找不到那条路了。”
他的声音低而沉,呢喃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所以我常常想,光是记得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全部都忘了,至少不会难过。”
霁月葭安静听着,轻声接话。
“我从前也以为记忆是没有用的东西,所以曾经选择过舍弃掉一部分。
“但是后来我发现,是那些记忆组合成了真正的我,如果少了一段,霁月葭就不是完整的霁月葭。”
她望着周澄愈的脸,抬起手掌轻轻贴在屏幕上。
“我知道,当一切都注定不能再重来的的时候,拥有某些记忆会让心变得痛苦。可也是因为那些记忆,我才能证明,原来我也曾经在别人的生命里存在过,不过这份存在到底是重是轻,那都属于我。”
掌心传来点点温度,她看见周澄愈隔着屏幕,将指尖按在自己的掌心。
良久,他摇了摇头,唇角扯动出一抹浅浅的,似是脆弱又似是自嘲的笑容。
“那不一样的,霁月葭,”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能被风吹散,“你的记忆不会背负责任,不需要逼迫自己为此继续活着,可我……”
睫毛缓缓垂落,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周澄愈闭上眼,听见自己脑海里传来火焰吞噬一切的可怕声响,和一声声痛苦却坚定的呼唤。
谁在叫他的名字,用带泪的眼睛深深望他,一遍遍嘱咐他一定要活下去。
握着手机的五指越拢越紧,力道大得似是要将它捏碎。
待那段将神经折磨得几乎断裂的画面,终于从脑海里褪去,周澄愈缓缓睁开眼,低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坐轮椅吗?”
霁月葭想起容岄的话,点了点头:“为了救一个小孩。”
“其实我没有打算要救她,”周澄愈忽然笑了一下,那双总是温柔的眼眸渐渐失了焦距,“我只是想要了结我自己而已。”
在飞身扑过去的瞬间,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样就能解脱了吧?
他没有违背承诺,只是像在火海里拼命护着他的父母一样,把生命的延续给了能够拥有更多未来的人。
当舍不掉的记忆终究成为了枷锁,唯一能够获得自由的方式,就只剩下把背负在身上的责任推出去。
剧痛将意识吞没前,周澄愈握着那名小孩的手,笑着跟她说了和母亲一样的话。
他以为把“活下去”这三个字说出口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到另外一个世界,和家人见面了。
可是老天却还是让他在医院里醒了过来。
“所以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他望着屏幕轻轻问,眸光里满是茫然。
“……你不坏,”耳机里,霁月葭的声音有点哑,“你只是太辛苦了……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
“真的吗?”
周澄愈瞳孔猛然一颤,眼圈渐渐开始发红。
“那为什么我总是在失去?现在……现在就连你也要走了。”
他终于忍不住,喉头哽了起来,掌心将手机屏幕盖住,不让霁月葭看见他此刻的神情。
可在自心脏深处无限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痛楚,还是通过共感连接,一点一点地融进了她的身体里。
霁月葭没有反驳,想要安慰他,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她的确要走了,将要和十五年前一样,再次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阳光一寸寸倾斜,情绪逐渐恢复平静的周澄愈重新划开屏幕。
“对不起,刚刚有点没控制住。”
浓重的鼻音将出神的霁月葭唤醒,她轻轻摇头:“你不用道歉,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才对,根本不了解你的心情,还说了那么多自以为是的话。”
她果然应该早点升级情感模块的,如果换做是千璃瑟和容岄来安慰,一定不会像她表现得那么糟糕。
霁月葭有些沮丧,抬眼却看见屏幕外的人凝视着她。
“我知道,你是想劝我别被过去困住,也许有一天我能做到的,只是不是现在。”
说罢,他很深地吸了一口气,让笑容重新挂上眉梢眼角。
“好啦,我们该去画廊了,然后再到海边。”
顿了顿,忽然抬起右手,骨节分明的长指轻弯,作出拉勾的姿势靠近手机屏幕。
“然后我们从现在开始,直到看完夕阳,都不要再不开心了,好吗?”
“……幼稚。”
嘴上说着这话,霁月葭却也不自觉浅浅弯起唇,同样将手指抵上,与他隔空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