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生是何人,倒是一个大大的名人,随母姓,单名一个晓字,年方十九,气宇轩昂。张家原是当地大族,到他父母辈已没落,又因父母早亡无长辈约束,被族叔伯们哄了家产,诱其堕落,到后来街头混日,逞凶斗狠,只剩一间空屋子,再无世家公子模样。他能打动神医,实属意外。
扁鹊堂是极盼着女神医能成家的,她落在此地,医馆大大扬名,也为一方百姓造福。大掌柜翘首以盼,生怕张晓不回来,每每给女神医递消息,张晓收回了家里产业,回了老宅,甚至还送过许多病人来。张晓的信捎来,让女神医再等些时日。只是这一等又生了变故......女神医可能命中姻缘艰难,张晓与女神医再次相见时,身边有一位年轻姣好的姑娘,虽则二人什么都没说,但旁人一眼就知道此女子对张公子有意。女神医只看一眼,讥讽一笑,张晓提亲的话不再应承,只当曾经的约定不存在。大掌柜连连叹息,心想女神医怕是留不住。
不久后女神医辞了扁鹊堂,出城走乡野,暂居四面塔。只是不知为何,周和张二人以及张晓带的姑娘都追随女神医,几人在四面塔中暂居数年,行医、游玩,相处甚好。后塔内游人离去,只余下他们几人。
传闻女神医在塔内修行,闭关几年,本来将要飞升而去。也有传言说女神医自知病重,远离人烟处,或将羽化。周张二人不肯离去。还有说女神医在此蛰伏数年,是为了斩杀一只为祸已久的大妖,直到妖物现身,女神医一剑斩杀,救了无数百姓,功成身退,拂袖却步,自此云游四海。张周二人自此将女神医奉若上仙,拜女神医为师,誓死追随,随师父远离尘俗,超脱物外,从此那四面塔就空了。
常山国覆灭,天下群雄逐鹿,战乱纷纷,奉国短短几年一统九洲,天下短暂安宁;短短十几年后,戾帝自毁国祚,先祖皇问鼎中原。此地乃兵家必争之地,先祖大军路过,倒未起战乱。传言也是女神医庇佑,护了一方平安。云中现今幼童带红布小辣椒的习俗,正是出自女神医。早些年间还能见到云中一代乡下有女神医画像、道观,现今并不常见了。此故事虽残缺,不敢说女神的传说有无实据可凭,但张家和周家还在,真实可考。今日四面塔传奇到此,谢各位捧场。诸位兄台,若能为女神医与张周两位先生的故事补遗,欢迎来告知老朽,某好酒好菜招待,续写女神医传奇。”
那说书先生拱手,下场往外走。
“请留步,敢问女神医名讳。”楼上忽然传来一句清冽的声音,众人抬头,见倚栏而立的是一位姿容昳丽的少年公子,月白袍,玉骨扇,眉如远山,目含横波。
“第二扁鹊,名讳,苌楚。”
待要多看几眼,说书人在门口拱拱手,大步出门去了。栏上人眨眼不见了。
茶客们一时哑声,他们从没想起过问,原来这位小公子喜欢这类故事。只怪那老头时不时就要讲一讲这四面塔,各家茶楼流窜,大家早听腻了。
楼上二人不语,相视凝眉。
二吴上来一盘烧鸡并几个下酒小菜,给江城的白玉壶里换上温酒,又给对面师兄摆上一瓶郁金香。
江城靠在椅上,并不动筷,他师兄白远泽却食欲极好,两指捏着鸡腿,一手把着酒壶,十分畅快。
“四面塔女神医,师兄见过吗?”
“没见过、也没听过。”一双狐狸眼微微眯着,品尝美酒。
“也不知女神医还在不在世,有没有神丹妙药。”
“你想要什么神丹妙药,找你二师兄不得了。”
江城眼中含着雾气,望向远方,轻声道:“起死回生,白日升天。”
“噗——”白远泽咳嗽不止,指着江城半天,好半天才喊道,“什么药也不是许愿池的王八啊。还白日升天,白日做梦差不多……”
“那起死回生?”江城前倾低声问。
“人死不能复生。若能救的,那就是没死透。”
江城靠回椅背,“师兄,那你想寻什么宝物?”
“我?我要的未必是一个宝物,比如灵力无尽,比如与日月同寿,吃不完的珍馐美馔,或者,回到一个地方。”
“嗯?”江城疑惑。
“回到你不存在的世界......”白远泽含着一口酒嘀咕里一句,自嘲般笑了一下,见江城并未追问,依旧望着远处,许久,饮下一杯冷酒。
夜色降临,江城在卧榻看书,白远泽酒足饭饱趴在桌上小憩,手里还勾着酒壶。
“不对,这女神医应该不是杜撰!”
啪地把书卷放下,江城摇晃着酣睡的师兄,“师兄,女神医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好饿,几时开饭啊?”
白远泽并不睁眼,伸手去摸盘里的花生米,闭着眼往嘴里送。
江城在一旁坐下,轻声细语道:“师兄,该点菜啦。你这醒不来,就随便——”
“点、点菜!二吴!随便点吗?好师弟,这桌子有点小......”
江城靠在椅背上,一脸无语看着白师兄猛然窜起来,撸起袖子找菜谱,双目神采飞扬,毫无困倦之意。
“醒了?那个说书人不是我请的。”
“也不是我请的,先来一盘老李头烧鸡,然后,嗯……”
二吴再次来上菜,照例先上烧鸡,接着炙鹿脯、咸驴肉、酱肘子、手撕烤兔,江城十分赞叹他终年不变的口味,一口气点好几个大肉,看着卷起袖子又大快朵颐的师兄,只觉得十分胃胀。
“公子,您的菜来了。”杏歌人未到,清脆的声音入耳,在江城面前一一摆放洁白如玉的小瓷盘,白师兄偷瞄一眼,素三丝、茉莉杏仁、白灼菜心、薤蛋饼、芹菜百合、什锦泡菜,一碟芝麻蒸饼,一盅汤。青白一片,比山门前草地都素,他笑着不理,与兔腿决战。
江城掀开汤盅,一股浓郁的香气飘来,只见白瓷勺浅浅放入,盛到玉碗中温热氤氲,勾着一点浓汤送到唇间,诱人的香气令白远泽口水下咽,他冲着将将出门的杏歌道:“那个偏心的丫头,你主子的汤,我也要!还有,这个、那个,我都要!”
杏歌看向江城,江城含笑点头,杏歌轻快下去。
“哼!这还差不多。”说着伸手夺过江城的汤盅。
早在开第一家茶楼时,江城想过生意寥落,也想过熙攘热闹,还想过与师兄们凡尘小聚,看人间烟火,就是没想过如今这样,被二师兄吃成他的私厨。
看江城挑剔,白远泽冷哼一声,“瞅瞅,快瘦成麻杆了,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给师兄上二斤麦糠,细细筛过,加点料。”
“好嘞!”杏歌清脆的声音从过道传来。
“你——哼!”白远泽继续大快朵颐。
不久二吴托盘进来,“糖糠炸小排”,唱完菜名摆盘撤离。
白远泽看来看去,还是忍不住夹起一块,外层炸得酥脆金黄,入口脆而鲜香,包裹着羊排肉软嫩汤汁鲜美,十分适口,不由感慨:“还是你这好啊,什么都有,你不知道我这几年都吃的什么……”说得一股心酸油然而起。
“师兄,除了这间茶楼,我已一无所有了。”
“什么叫一无所有?你比我有的多多了。我可没有老头子们的偏爱,没有你的擎幽小院,没有三峰五脉山门执事的差,更没有这偌大的茶楼。你师兄我,有的只是糟糕的作息,惊人的食欲,疯癫的状态,敏感的情绪,多疑的心,易碎的身,干瘪的荷包,和憔悴的容颜。”
江城差点呛着,按着胸口笑得前仰后合。
“哎,可算笑了。这一笑云霁开,愁雾散。”
提着菜刀刚走到门口的碧桃惊呆了,看着清瘦苍白的公子和他那食欲惊人大快朵颐的师兄,不知刚刚那话到底说的是哪个,场面如此割裂,碧桃不解,只是无语。
“茶楼已关了好几年了。”
这仙山茶楼原也不叫仙山茶楼,本想叫叶家茶楼的,禹有九鼎,天下九州,当初也曾想开遍九州,可惜江城是个天生的懒人,只勉力筹备了四家,之后心灰意冷归隐,连师门都不曾回,茶楼的营生更是连想都没想,荒废呗。反正大好的时光,哪个不曾荒废?不多他一个。
白师兄说不好,你既不想自曝身份,就不要在茶楼冠姓氏,江城很是听劝。
“你也知道关了好几年了。你知道这几年我怎么过的吗?七年!七年四个月!我到处找吃的!没吃过一次顺口的!”白远泽激动地站起来。
一把菜刀嗖地飞来斩在白远泽椅背,他本能地窜出去,躲到叶江城背后,嘴里的羊排突然就不香了。
江城左手扶额,不忍看。
看清来人,白远泽暴怒:“那个青桃子你发的哪门子的疯?江城你看看,这叫什么?”
“大概,叫大厨的报复吧。”
碧桃进来毕恭毕敬给江城行礼,“公子。”而后利索拔了菜刀,掂在手里,看着白远泽气势汹汹地问:“哪个点的细糠?”
江城看着碧桃,怯怯开口,“好像、是我。”
碧桃立马轻声细语:“公子啊,不要再点菜谱没有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我这沟沟壑壑的脑回路已经填不上你随便指点的坑了……最好不用带奇奇怪怪的人回咱们茶楼。公子,你可算回来了,我好想你,呜呜呜……”
白远泽被挤开,碧桃左手扯着江城袖子拉拉扯扯眼泪汪汪地撒娇,右手菜刀转着圈。
“碧桃这是怎么了?”
“她说——做你的厨子不好,要回去做杀手。”白远泽无视呼呼生风的菜刀,坐回去。
“你吃的什么?”一把菜刀指向白远泽。
“炸小排啊,好像是糖什么小排,还不错。”
“原来是你,这就是你要的细糠!你这头刁钻古怪的山猪!哼!”碧桃在白远泽面前耍了一通菜刀,气昂昂下去了。
白远泽手里的筷子愣在半空半天不敢动,糠?他再夹一块尝了尝,又尝了尝,忍着气,窝窝囊囊继续干饭。
江城坐着不动,目光游离云天。许久之后,忽然起身,“动身吧。”
“去哪?”
“四面塔。”
“没有四面塔。信泽湖方圆三百里,根本没见过什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