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人间真情,无非至亲至爱,好友亲朋。这种赤子之心,岁月光阴融化一些,人情淡漠消磨一些,真正能慷慨分享的,其实所剩无几。
但裴鉴之是个例外。韵清第一次见到他就看出来,这位娇生惯养着长大的裴少主,是难得的多情人。她能看出,江定生自然也明白。多情原本风流,可惜裴鉴之不要风流要长久,注定为情所累。
处处留情,跟处处无情有什么区别?牵绊太多,反倒迷失自我,不得自由。
裴鉴之看不透自己的心。
他的朋友太多,师门上下,数不过来多少师弟师妹,交游在外,也记不清结识多少同道友人。没有刻骨铭心、缠绵悱恻的撕心裂肺,他其实很难分清对面到底被他看作朋友还是情人。
一见钟情这种东西,熊熊烈火只能燃起一瞬间,往后是否持之以恒,得看动心之人能不能认清自己的心意。倘若像裴鉴之这样只有铃铛乱响,主人却不知何为系铃解铃,那这份情意说不准要石沉大海。
裴鉴之这个多情人悟不出来的东西,反倒让江定生一个无情琉璃心先认清了。
那时裴鉴之说他居心叵测,这位天纵之才对准自己心头深挖了好一阵,硬是在一片冻土的灵台种下了名为情爱的种子,元颂要是知道,肯定惊得活过来。
对比一看,裴鉴之这变相的不负责任,着实让人恼怒。
他长这么大,为数不多的接吻经验都是江定生给的,现下摸索的章法跟江定生极为相似,可惜没学到精髓,蹭来蹭去,吻不到点子上。
江定生垂着眼看他,那两颗小痣忽远忽近。裴鉴之动作笨拙,他主动张口,耐心引导。
青房不信江定生对裴鉴之有真情,因为江定生太聪明,实力又强,裴鉴之那仨瓜俩枣的通透在他面前不堪一击。太聪明又不遮掩的人总让别人放不下防备心,仿佛他们天生与狡诈、阴险挂钩,任谁都不敢放心将后背交付,忍不住就要怀疑他们有何居心。
裴鉴之也曾这样怀疑过,但他现在觉得无所谓了。
躁动的心无法控制,就算眼前是陷阱他也忍不住想要沉沦。
更何况那人是江定生。
*
“裴掌门,见你一面真是难如登天啊。”这人身着官服,是宫里来的大内侍卫。
他们在秦留山口叫嚣了一日,终于得到了掌门的允准,只让两个人被带进照沧波。
进殿,裴映月侧立一旁。这官老爷轻蔑地眯着眼,等待正从内间走出来的裴孟和。
“大人说笑,跟应对皇帝比起来,你等我这几个时辰算得了什么?”裴孟和说着,落了上座。
修真界虽然没那么多规矩,但尊重之道还是讲的,面见一宗之主,连腰都不弯一下实在不合礼数。那大内总管自己找了个位子,安然处之。
“我们一行人在外,你却只招待两个,是照沧波已经穷困潦倒,还是裴掌门你心虚?”
裴孟和:“广安侯的事我也听说了些,英雄气短,实在令人唏嘘。不过你们来照沧波讨说法,我实在是不明白。”
大内侍卫笑道:“不明白?我看你心知肚明、妄想包庇!柬辰,把东西放出来!”
他伸手一挥,唤身后下属上前。柬辰在殿中站好,凭空提出一只鸟笼。
红鸟身上血迹和羽毛粘连在一起,奄奄一息半睁着眼。
裴映月见池边树受伤,当下便起了杀心,闪身到殿中央。银鞭挥出,那侍卫手上登时血肉模糊,被迫松开鸟笼。
裴映月隔空将鸟笼拿来,抬手又要一击。鞭尾几乎快缠上侍卫的脖子,就要得手时,忽然一剑破空刺来,“叮——”地一声,银鞭被弹开。
来者攻意不减,剑锋凌厉,裴映月一手提着池边树,旋身快步躲过。
裴孟和见她得手,释放一阵威压,逼得长剑半分不能往前。大内侍卫拍案而起,怒喝道:“裴孟和,你们真是胆大包天!纵容一派少主杀我广安侯,如今还想灭了我们的口!如此暴虐、杀孽不断,你裴家有什么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
他说得义正词严:“秦留山在你手中,想来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下梁歪在哪里?就差直接点裴鉴之大名了。
裴映月冷喝道:“你有什么证据?”
官爷如鱼得水:“你手里的那只鸟就是证据!我们发现广安侯的尸身时只有它在一旁,你要怎么狡辩?”
裴孟和听他们你来我往,暗暗摇头。
他这儿子多年来招摇过市,如今总算有了报应。仇家上门这种事,居然还能在照沧波这仙门重地上演,列祖列宗的棺材板都快按不住了吧?
逆子不见人影,只能让他这个爹出面应付。裴孟和抬手制止道:“大人慎言。此事关乎我派与王道的关系,一不小心可能就坏了多年交好。”他顺口胡扯两句体面话,“只是你们也都知道,我儿没有修为傍身,广安侯虽然年少,可我听闻他王道修为是皇室子弟中的佼佼者,谋害一事究竟如何,还有待商榷啊。”
裴掌门都这样说了,他们还能继续打不成?先发制人这招已经用过,等的就是这个台阶。
这侍卫可能是皇帝的近卫,目中无人惯了,这一趟又是来兴师问罪,倨傲的态度一发不可收拾,裴孟和微妙的奉承让他舒爽不已。
他踏着步子回到座位,上上下下打量大殿:“裴掌门所言,在下亦有考虑。只是这裴少主至今不见人影,你又晾着不见我们,哀思深切,难免失礼。”
裴映月冷哼一声,觉得自己再听下去一定忍不住动手,拂袖带池边树离开。
哀思深切……裴孟和心中冷笑,招了人把那皮开肉绽的下属带到一边,简单上药。
“少主外出游历,实不相瞒,我也不清楚他会什么时候回来。”
侍卫闻言笑道:“裴掌门怎么舍得让少主下山了?看来他身边跟的人掌门很是信任。”
裴孟和早就摸透外面的传言,没什么反应。
侍卫起劲了:“裴掌门猜猜,我听说了什么惊世消息?”
裴掌门适当回应道:“什么?”
“你刚才说裴少主没能力杀害广安侯——但他身边的青衣仙,可是绰绰有余。”
裴孟和觉得好笑:“大人,你们那广安侯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值得让青衣仙动手?”
这些人说话之前连脑子都不动的?
哀思深切的侍卫丝毫不为侯爷受到嘲讽而恼怒:“江定生仙界至尊,要害广安侯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这种毫不费力的事,还需要什么理由?裴掌门,我倒要问问你,你明知这人身份,为何要将他藏匿在照沧波?”
“此言差矣。我怎么就藏匿他了?以他的修为,去哪里不是来去自如?我派与仙人联系深远,举世皆知照沧波开山祖师是江定生的亲传弟子,他住在自己弟子的门派,有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他仿佛早已明察秋毫,“裴召云当初亲口宣布了江定生的死讯,但他根本没死,这不是故意隐瞒?神魔死尽的论断就是从照沧波开始的,你们是何居心?”
裴孟和再不把他放在眼里,也得装个样子给别人看。掌门人对内对外都没什么让人胆战心惊的威严,常常让人觉得他是个以和为贵的主,这个人设还是要立住。
他开口继续扯皮:“大人……”
忽然,殿门一声巨响。
“是何居心?这话我问你才对!你们自作主张给我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这难道不是蓄意而为?!”
裴鉴之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上空正好是一轮弯月,衬得少主飒爽英姿。
裴孟和:“……”
江定生不紧不慢现身,在身后像在为他撑腰。
侍卫先是一惊,被江定生镇压出一身冷汗,手臂沉重无比,差点掉了剑。他默默使劲抵抗,笑得比哭还难看:“裴少主好威风。”
“比不上你们,在秦留山叫嚣,弄得满城风雨。”裴鉴之走到他身边,挑衅意味十足地瞥过。
裴孟和观察一会儿,开口问道:“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刚跟这位大人说你归期不定啊。”
裴鉴之:“我再不回来马上被逐出门派了。”
江定生轻笑。
侍卫本是耀武扬威,现在被江定生压迫得哑火。他不可一世的神情仍未收敛,眼神说不上是嫉恨还是厌恶。
仙人只在传记话本中出现过,纵然里头已经说过他们如何通天遁地无所不能,但文字毕竟大多文弱,很难让人真的生出多少畏惧,更多的是津津乐道。
这大内侍卫也一直是这样的心理,如果不是现在他动都动不了,恐怕仍旧会仗着自己的身份为所欲为。
裴鉴之看他许久,嗤笑:“你刚才说,广安侯死于我手?”
侍卫咬牙切齿:“……你能有什么本事?”
一个没有灵核的废物,要不是仗着有仙人这面盾,能不能活着走完山下这一趟都不一定。
裴鉴之哪能不懂他什么意思:“大人血口喷人,也不怕磨损自己阴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