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定生提到这个人开始,裴鉴之就在猜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能在太息山庄行动自如,又不是谢载阳的下属——不出意外,谢载阳就是这山庄的主人。要么,他跟谢载阳关系非凡,要么,他跟这山庄联系紧密。比起琢磨谢载阳有什么朋友或者合作伙伴,裴鉴之还是对太息山庄更感兴趣。
难道宁得真是太息山庄的上一任主人?
太息山庄出售的消息当年可是搅起极大一场风波,但就算这么多人盯着,也没有一方能扒出来卖主和买家的消息,可见双方权势之大。现在买家身份明了了,果然不简单。如果宁得真就是卖主,那他肯定也不是什么小角色。
仙息……仙息。
他不是仙人。除了神魔大战后四散的仙元,和江定生本人身上,还有什么地方出现过仙息?
裴鉴之掀开车帘跳下去,月下酒肆的牌匾映入眼帘。
他怔住,恍然间醍醐灌顶。
月下酒肆,银铃!
江定生紧跟着他也下了车,不过优雅沉稳许多。他手里提着裴鉴之的乾坤袋,宁得真就被困在里面。
裴鉴之刚发现了惊天机密,想二话不说拉起他空着的那只手,带人飞奔上楼。可惜这附近人多眼杂,他必须把兴奋包裹好,不露出一分一毫。
江定生看到他眉梢一闪而过的不自然,边走边问道:“怎么了?”
裴鉴之偏了偏头:“上楼再说。”
*
他把门关紧,反复确认周围没有别人,又让江定生设下结界,这才放下心,找了个位置坐下。
裴鉴之神神秘秘道:“我有一个猜想。”
江定生看着他的眼睛,觉得这人十分有趣,轻笑:“什么?”
裴鉴之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并非是他故意吊人胃口,只是觉得这事还得再确认确认,免得又在江定生面前丢人。
“你把宁得真放出来。”
江定生手指一动,大变活人。宁得真可能正在乾坤袋里坐得好好的,突然被抽离出来有些没站稳,原地正了正身形,定眼看向裴鉴之。
他拱手,笑容得体,涵养都要溢出来了:“多谢款待。少主这乾坤袋里,真让人眼花缭乱。”
这阴阳怪气又让人挑不出毛病的语气莫名熟悉,裴鉴之皱起眉,一下没想起来是谁也这么个姿态。他初见宁得真被吓了一跳,没心思打量他。现在又看,总觉得不止语气熟悉,长得也有点面熟。
但他肯定没见过宁得真。是谁跟他这么像?
裴鉴之从头问道:“你认识我?”
宁得真反问:“少主不也认得我吗?”
江定生原本垂眸在喝茶,闻言抬起眼看向他。
宁得真所谓的“认得”,绝对不是认为裴鉴之猜到了他的身份,任谁也不敢这么笃定。
他发现江定生透过水镜观察他了。
裴鉴之显然也想到了这些,心头一跳:他居然能察觉到江定生的动作?
他知道宁得真不简单,但这也太不简单了吧?
简直危险。
宁得真好整以暇看着他,笑容不减,无惧两人目光。
“二位,能赏脸让在下落座吗?”
裴鉴之看起来也是人畜无害:“当然,请。”
白发人端庄极了,倒茶的动作娴熟,还给裴鉴之递了一杯。
裴鉴之刚要道谢,手还没碰到茶杯,突然被人截胡。江定生拿走了那杯茶,拎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新的。
宁得真收回的手顿在半空,笑道:“没想到少主喝茶还有这种讲究。”
裴鉴之:这怎么看也不是我的讲究吧?是他!是他!
他心中叹气,江定生这也太不客气了。一点面子都不给别人留。
事已至此,那就撕毁这其乐融融的假象吧。
裴鉴之也不客气了:“来路不明之人的茶,我实在不敢喝,惜命。你刚说的不对,我不认得你。只知道名字,也算认得吗?阁下可是清楚我身世背景的,做到你这样,才敢说上一句认得。”
宁得真:“少主这是怪我不够坦然?”
裴鉴之:“正是。”他喝了口茶,觉得十分可口,“既然自己走到我们面前了,想必也准备好报上名号了吧?那还打什么太极?让我猜猜,那太息山庄,可是你卖给谢载阳的?”
宁得真答:“少主料事如神。”
裴鉴之:“担待不起。这月下酒肆,也是阁下的产业吗?”
宁得真挑眉:“这也能猜到?在下佩服。”
裴鉴之朝江定生挤眉弄眼:厉害不厉害?
江定生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裴鉴之得意洋洋后很快正色,不忘带回宁得真的目的。他面对这位财主又谦恭起来:“掌柜的高看我了。不过我真没想到,你承认得还挺爽快。就不挣扎一下?”
宁得真面露不解,装的还挺像那回事:“为何要挣扎,我承认了,少主就打算把我怎么样吗?”
裴鉴之摆手:“我可没那个能耐,宁兄折煞我了。”
“少主无需自贬。”他看向一旁的江定生,好像刚刚想起这个人似的,“啊,刚才一直没问,这位道友是……?”
江定生弯起嘴角,笑容让人如沐春风,跟传说中的青衣仙人形象不谋而合:“在下名叫江轻,是裴少主的道……嘶。”
裴鉴之一脚踹过来,警告他不要乱说。
“……朋友。”江定生似乎叹了口气。
两人的小动作已经称不上“小”了,至少宁得真感受到了桌子的震动。他看看左右二人,裴鉴之对他浅笑。
“原来如此,失礼了。二位关系真不错。”
裴鉴之:“不说我们了,聊聊正事吧。”
宁得真:“洗耳恭听。”
裴鉴之目光扫过整个房间,最后停在门口的悬铃上。宁得真跟他一起看过去,问道:“这银铃有什么问题吗?”
裴鉴之撒了个小谎:“没什么,有点眼熟。这是月下酒肆特供的吗?”
银铃上的仙息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探出来的,江定生身份特殊,一旦被他发觉不对劲,极有可能引火上身。没有十足的把握,还是不要露出破绽。
宁得真不疑有他:“是。少主难道还在别处见过?”
裴鉴之摇头:“或许是我记错了,银铃这种东西很常见。不过你这个功能很特殊,是用了什么术法吗?”
宁得真笑笑:“独家秘术,就不方便外传了,不然我月下酒肆还怎么赚钱啊。”
江定生掺了一句:“掌柜都家财万贯、富可敌国了,还在乎从这银铃身上来的蝇头小利吗?”
宁得真不意外他的加入,回答道:“正所谓‘聚少成多,积小致巨’【注】,我们商人,不就是整天打着怎么多赚些的算盘吗?”
裴鉴之调侃江定生:“看来你没有从商的天赋。”他说完又问宁得真,“那太息山庄这笔交易,你是赚了,还是赔了呢?”
宁得真白发被窗外侵入的微风扬起,温润如玉却形似鬼魅。他抿了口茶,无声微笑:“大赚。”
裴鉴之佯装迷惑:“可据我所知,你当初开的天价,谢载阳应该付不起吧?你如此锱铢必较,怎么还觉得赚了呢?”
宁得真定定看着他的眼睛:“他给我的东西,比银钱有价值多了。当然,也给了很多钱的。”
“哎呀,你说你,坐拥灵气馥郁的太息山庄、几辈子也花不完的财物,”裴鉴之掰着手指数了数,“还有一副好皮囊,这样的人,还能被什么东西打动?谢载阳该不会把竹西苑抵给你了吧?”
宁得真笑了:“做王道的走狗吗?我可不感兴趣。”
江定生听完裴鉴之的话,脸色微变。他在裴鉴之开口前接过话题,一针见血地问道:“那你对什么感兴趣?青房的身世,还是——得道长生?”
裴鉴之早知道这人行事就这种风格,也习惯了,自觉闭嘴,留他发挥。
宁得真讶然,一看就没料到他会这样单刀直入,好在人聪明,接受能力也强,很快找到对策,丝毫没有被打得措手不及的样子。
“二位也信这世上有长生之术吗?”
裴鉴之没说话。倘若他没见过江定生,断然会一口否定:这是什么屁话?修道修疯了吗?
他此时的沉默无疑给了宁得真一剂定心的良药,暗戳戳给对方留下了他也渴求长生之术的印象。
江定生本人就是长生之人,更没什么好说的,也不想白费口舌劝告什么,垂眸不语。
宁得真继续道:“得道长生,谁不感兴趣?如果谢载阳真的能帮我得到这份秘术,别说是一个山庄,我能给的还有更多。”
裴鉴之似笑非笑,向后仰了仰:“大言不惭。谢载阳这样的人,除了权力和长生,还有什么能收买他?你钱多我知道,权势也滔天吗?”
“就算你权势真的滔天,他想要的,你就不想攥在手里?二位上了同一条贼船,可不是什么好事,恐有鹬蚌相争的一天。”
宁得真:“多谢提点,我会警惕的。”
裴鉴之站起身来,踱步到窗边,夕阳西下,残红映在他的脸颊。长袍迤地,更显天人之姿。他目光流连在窗外,想看青房什么时候回来——池边树这倒霉孩子还在她手里呢。
“这么说,你是承认在跟谢载阳合谋暗中调查长生秘术了?”
宁得真很有分寸,没看他:“裴少主问,宁某不敢不如实回答。”
江定生的座位正面向窗子,把这绮丽景色一览无余。他放下瓷杯,向宁得真抛出又一个问题:“是不敢不答,还是上赶着回答?我没记错的话,是你自己跑到我们面前的。”
宁得真淡然道:“江兄,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裴鉴之仍旧看着窗外,闻言轻笑:江定生咄咄逼人……终于有人挑出来他这个毛病了。
宁得真继续道:“我认为我已经足够有诚意。不知二位愿不愿意给宁某个面子,留下来多住几天?”
裴鉴之回身:“在下不胜荣幸。”
宁得真起身,作了一揖,比江定生更像大家公子——至少愿意持之以恒地演。
“住房的费用就免了,”他含笑对裴鉴之,“这点小钱对少主而言应该也不算什么,但在下一片心意,还请收下。”
裴鉴之但笑不语,转回去继续盯梢。
江定生一挥手,房门大开,宁得真告辞。
“聚少成多,积小致巨。”出自《汉书·董仲舒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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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