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何处去 第40章 砒霜

街上人多，暖阳晒得刚刚好，裴鉴之时不时抬起头看天，像只餍足的猫。

临近午时，四处小摊都在飘香。口腹之欲最是难挨，他走两步就要停下看看，对着香飘十里的美食心痒难耐，又不停告诉自己：更好吃的还在后面，再等等。

“江定生，你就没有什么想吃的吗？”裴鉴之步子快，衣摆飞扬。

他那身夜行衣不过穿了一晚，就又被主人抛弃。出门前此人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终于挑出一套合适的。

——其实他每件衣服都合适得不得了，今日精挑细选，是为了搭配早晨江定生往他头上戴的发簪。

这发簪乍一看着实不出彩，太过低调，和那枚耳坠一样，在裴鉴之这个花孔雀的脸旁十分容易被人忽视。可这毕竟是江定生的东西，里里外外透着一股仙气。裴少主可能是被这点仙气贿赂了，竟然没给他退回去。

这身袍子淡雅至极，裴鉴之穿青白衣衫的次数只手可数，所谓淡极生艳，走过半条街，回头的人排出二里地。

江定生不跟他一样活跃，冰山似的跟在后面，闲杂人等自动退避三舍，那二里地的人好歹没有把裴鉴之围起来。

他回答：“没有。”

裴鉴之等了他两步，说：“我好像没见过你吃东西呢，难不成你们仙人只喝茶？”

江定生知道他后半句是在调侃，十分配合：“偶尔也喝酒。”

这一下勾起裴鉴之对他昨夜装醉恶劣行径的回忆，少主实在不明白怎么能有人这么不要脸。

“……成仙了不吃，那你为人时呢，喜欢吃什么？”他移开话题。

裴鉴之对“琉璃心”的芥蒂果然略逊他对江定生的认识一筹，这问题显然没把他当作无情无欲的木头人。

江定生挺高兴的，但他真的没有答案能搪塞，只能辜负裴少主一番好意：“我没有喜欢吃的东西。”

裴鉴之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仿佛怎么也不能相信一个人居然没有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他想了想自己，一大串菜单呼之欲出。

“那你平日里都吃什么？”

没有喜欢吃的，总有常吃的吧？

江定生又摇头：“忘了。”

裴鉴之还不死心：“你家住何方？”

江定生忘了没关系，找找他家乡的地方菜不就得了？聪明如裴少主。

那人好像有点难以开口，蹙眉半天，又撂下一句：“忘了。”

裴鉴之跟被雷劈了一样僵立在原地，这下他不想起江定生是个“琉璃心”也不行了。

连自己的家人故乡都能忘？这是离家太久记忆模糊了，还是他真的无情无欲、根本不在乎？

江定生看他表情，竟然生出些许失言的懊悔，他徒劳道：“……某些传记里可能会提到。”

果不其然，裴鉴之的表情更奇怪了：传记都记得清清楚楚，本人居然毫无印象？

江定生眼看此事不能善了，决定另辟蹊径。

他垂下眼，无端露出一抹落寞，声音也低了：“我孤身离家，访道数万年，为人时的事，早就像梦一样烟消云散了。别说我不记得故人，他们再见我一面，恐怕也认不出了。”

这几句话一结尾，无情无欲的冷血仙君立马摇身一变成了孤苦无依的小可怜，马上就要逼得人泣下沾襟。

裴鉴之刚被他骗过，还没那么傻再次落入圈套，只是面对这种情况，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些什么了，就算是装也要装出几分怜爱来。

他在仙君肩头拍了拍：“不碍事。我有喜欢吃的就行。”

江定生：“……”

裴鉴之顺口问：“听说你是当时丞相家的长公子，锦衣玉食的生活那么好，怎么会想要风餐露宿地修仙呢？”

他这话跟之前问恭先时没有差别。

江定生默默：“我师父是仙京帝君，不需要风餐露宿。”

裴鉴之哈哈笑笑，掩盖过自己的疏忽。

“难不成你是奔着你师父的名号去的？从丞相长子变成帝君亲传徒弟，也算是一山更比一山高了。”

日上中天，裴鉴之额头冒出几滴汗，他随手翻出一把折扇，一会儿扇来扇去一会儿拿来遮阳。

江定生往他身边靠了靠，周身释放温和的凉意。

“离我近一点就不会热了……不是。”

裴鉴之才不会忸忸怩怩苦了自己，从善如流靠近，应道：“那是为什么，心之所向？”

江定生想了想：“算是吧。”

裴鉴之没料到他会承认，之前他亮出的幻境里，仙京众仙总拿“圣人”这个称号嘲讽他，元颂也要求他常怀圣人之心——他本人居然真的心甘情愿？

江定生看他误会，解释道：“不是心向大道，只是想离开。”

裴鉴之一噎，突然没了话。

“想离开”，为什么？难道丞相府的日子不好，传记里记载的和睦家庭都是假的吗？

如果这点温存也不存在，那他的日子，是不是有点太苦了。数万年孤身飘零，连生命里最该温暖的时候也是镜花水月。

江定生平白得了心疼，才没有良心去纠正这点误会，他顺着裴鉴之的想法继续装可怜：“一直都想。丞相府，仙京，都只是暂住罢了。但是鉴之，”诡计多端的仙人甜言蜜语的本事已然炉火纯青，“自从知道自己喜欢你那一刻开始，我就再也不想离开了——不想离开你。”

裴鉴之还是年少不更事，被这突如其来带着委屈的告白砸得有些昏了头，哑口无言半晌，脸颊腾的一下要着起火。

“咳咳，你辛苦了……”他避开江定生深深的目光。

江定生再次转危为安，盯着少主绯红的耳垂轻笑。

裴鉴之走得飞快，耳边好像有两个声音喋喋不休。一个揪着他的耳朵训斥：“你看看你，人家都这样死心塌地了，你还恶意揣测，对得起他对你这么好吗？”另一个不服：“江定生此人诡计多端，琉璃心最是聪明，这肯定又是新的骗人技俩，谁信谁傻！”

……

江定生快两步拉住他：“你不吃饭了？”

裴鉴之还晕着：“嗯……啊？吃，吃的。”

江定生笑着指了指被裴鉴之甩在身后的饭馆：“再往前走就萧条了，这家应该不错，很多当地人。”

裴鉴之被他的笑晃了眼，狂轰滥炸的心跳一瞬间静下来。

他艰难点头，心道：“你就算带我去吃砒霜我也认了。”

***

青房这次闭目养神一下子养到了午后，还是池边树肚子饿了在一旁疯狂啄她的床才醒。

她盯着天花板无言片刻，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善良了，居然能被一只傻鸟欺负。想了半天，青房还是决定大度一些，不能像裴鉴之那样小肚鸡肠，故而又放池边树一马。

演个聋子不难。青房慢悠悠坐在镜前，闭着眼开始梳自己丝毫没乱的长发。

池边树最受不了别人爱答不理，裴鉴之也不会这样对它！它飞到青房耳边尖叫了几声“我要吃饭”，刺耳程度自己都快受不了。青房仍然不为所动，闭目如同入定一般。

池边树灵光乍现，想起一个自己之前惹怒过裴鉴之的法子。

它张开嘴咬住青房一缕头发，扇动的翅膀把她原本整齐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大家闺秀立马变成了顶着鸡窝的返璞归真式高人。

高人发出一声不俗的尖叫。

池边树也不为吃饭了，一股脑把对她的不满全都发泄出来，任凭青房怎么捉都捉不住。

“你死定了！”青房一口玉齿咬碎。

池边树眼看她托起一团灵力，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往它身上轰，一个哆嗦放下遭殃的头发，弹射出去撞在墙上。

青房终于擒到这畜生，抬手就要报仇：“我要拔净你的毛。”

这人对自己的脾气仿佛收放自如，一瞬间就平静下来，拔毛之前先用法术清洁捋顺了自己的头发，转眼笑眯眯。

只是这笑很危险。

池边树在她打过来时吼出一嗓子：“等等等等等！你留我一命，我保证不把你昨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说出去！”

青房挑眉：“你还会用成语？”她只停顿了这一瞬，冒着光的手又盖下来。

池边树下一嗓子还没出来，忽然被人拯救于水火之中。

笃、笃、笃。有人在外面敲门。

青房其实懒得理这只鸟，转头的间隙池边树一挣扎她就松手了。

“什么人？”她目光沉下来。

没有回应。青房慢慢走到门前，双手在门上放了一会儿，没看到外头有人影。

她猛地拉开房门。

外头很静，连恭先带来的那群废物点心都没在乱转。青房四下看了看，又退回屋里。她眯起眼睛看向远处斜对面裴鉴之的房间，那头房门紧闭，没有异常。

恶作剧？会是什么人？

她轻轻把门往回拉，池边树想趁机溜走，刚飞到门前，迎面夺来一支冷箭。冷箭擦着它的翅膀飞向屋内，被青房一把抓在手中。

它受惊这一瞬又被青房拉了回来，房门迅速闭合，想出去也没机会了。

那冷箭离青房的眼睛仅有半臂距离，她双眼眨都没眨，空手把这箭折断。箭断成两截掉在地上，她再张开手，掌心出现一张字条。

池边树看着她冷冷的神色，打了个哆嗦。

青房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它，把字条打开。

“……太息山庄。”

纸条在她指尖起火，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