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那样想的,那是怎么想的?”韵清问。
她心中莫名又悲哀起来:两个往后毫无交集的人说这些暂时的话有什么意思?提多了净是庸人自扰,反倒不如那些闭眼捂耳的人过得舒坦。
沈重深没有立刻答上来,只是静静看着她。
韵清本以为自己有底气跟他对峙,却还是败下阵来,将目光转向一边。
不是少女含羞带怯,全因心中又怨又愧。
沈重深一个修仙之人,当然能过得潇洒恣意,除魔卫道、路见不平,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可她一个命脉不由自己的花瓶公主,根本没有谈天说地的资格,看着光鲜亮丽,一不小心就暗箭难防跌落泥潭,怎么敢去跟那些事有牵连?
全怪沈重深,好端端提什么人神隔阂?让人心中不痛快。
“韵清,”沈重深开口,不喊她殿下,“我知你不愿掩耳盗铃,只是身份地位所迫。”他彬彬有礼,叙述平淡,不是安慰却像安慰,“是我出言不周。你在宫里不开心,好不容易出来转转,不要生气了。”
韵清以为两人又要不欢而散,没曾想那些不快被撇得这样突然,一瞬间真的忘了过往:“谁生气?”她不承认,“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不许这样叫我。”
一叶红枫飘落,恰好划过两人中间。残阳落尽,韵清鬓边的珠玉落去余晖,昏昏之中淡去色彩,不如那双眼睛夺目。
沈重深笑:“在帝京见过你几次,跟旁人问的。殿下。”
其实是两人初见时她自己报上名的。
殿下心情好转,不跟他计较:“行了,天色不早,我要回宫了,有缘再见吧。”
她转身向山道,准备离开。
火枫红霞,甘棠从前来时就总说这里真适合谈情说爱,两人树下一站,下一刻就要天荒地老。
可惜。
“我们还不够有缘吗?”
韵清一步没迈出去,忽然被人拉住手腕。
沈重深力度不小,把她带得转回去一半,她试着甩开,歹徒不放。
于是剩下的一半韵清自己转了。
“不过见过几面。”她答,心惊胆战,“松手。”
沈重深松开:“来年上元节,殿下愿赏光,容我见你一面吗?”
韵清呆滞半晌,最终回道:“那时候谁还记得你。”
少年笑言:“忘记也没关系,我再想办法跟你偶遇一次。”
***
裴鉴之一愣,没发觉韵清短暂的出神。
“……韵清姐姐,你误会了,我们就是朋友。什么给不给仙元的。”少主尬笑,“是吧江定生?”
江定生仿佛聋了。
“咳——咳,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呀?”裴鉴之提醒。
韵清终于不看他,转回去跟江定生搭话:“把我带出去,宫里怎么对付?”
转入正题,江定生又耳聪目明了:“不对付,让他们查。”
裴鉴之福至心灵,一下子就猜到他这么大摇大摆的目的:“你这也太歹毒,不是跟恭先承诺过‘不会把宫里搅得鸡犬不宁的’吗?”
江定生轻笑:“我非君子,言而无信。”
裴鉴之啧啧后退:“跟你打交道,我可得小心。”
韵清看他们一来一回,不知怎么嘴角微翘,发觉后又落回去。转念一想,开口道:“王道追查长生秘术确实有别人掺和,你想用这招让他们猜忌内斗?”
江定生默认。
韵清又问:“你怎么不问问我,‘别人’是谁啊?”
仙人实在不礼貌:“你要是知道,早搭上船离开了,也不至于等别人上门。”
韵清被嘲脸色也不难看,反而笑起来:“不愧是琉璃心啊,”她脸上不恼,心中也不恼,说到这里,专门看了看裴鉴之,见他一脸不明就知道这人对此一无所知。也不知自己在嫉恨什么,一股不甘涌上心头,下一刻,她出言撕裂开面前二人的平静:“七情六欲全无,脑子果然转的快,怪不得元颂那么看重你呢。”
裴鉴之听到“琉璃心”立刻就想起幻境中那些仙人对江定生的嘲弄,心中酸涩刚起,韵清下面的话又让他一惊,呼吸暂滞。
七情六欲全无?
什么意思?
江定生?
他空白的神情太过明显,韵清打了胜仗似的一笑,挑衅地看江定生一眼,背过身去,等待两人开口。
裴鉴之说不震惊是假的。
他从前猜测“琉璃心”这种说法跟世人言江定生是“天道化身”是一样的恭诚意味,现在韵清说是因为他七情六欲全无。
那他说对自己一见钟情、想跟自己结为道侣——根本就是谎话吧?
化出幻境时江定生对他人冷言冷语毫无反应,竟是因为“琉璃心”?
裴鉴之轻声问:“什么叫七情六欲全无?”他没看江定生,盯着韵清的背影,“人非草木,怎么可能?”
韵清听他反驳自己,笑得更开怀:“人非草木、人非草木,”她转回来,“江定生,怎么不说话呀?”
裴鉴之甩开脑海中的一团乱麻,跟她一起看过去。
江定生怎么哄骗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到底怎么看照沧波。倘若他根本无所谓情义……会不会对照沧波不利?
江定生稳稳接住两人的审视,目光从韵清飘向裴鉴之,冷声答:“人非草木。”
韵清又要发言,裴鉴之接过江定生目光后先她一步开口:“韵清姐姐,你夸人聪明就夸人聪明,这么一开口,别人还误以为是什么恶言恶语呢,”他又笑起来,脸色变得极快,“我们往后不知要同行多久,第一次见面可别闹得不愉悦。”
夜色愈深,莹白月光下,三人互相摸不清脸色,各有各的难看。
“你们情比金坚,日月可鉴。”韵清说着还指了指月亮,“走吧。”
***
内廷,笙歌燕舞。华座之上,皇帝笑看。
“广安近日总待在侯府,可是修行太卖力了?”龙袍随他侧身闪着金光,“你功夫不错,何苦对自己那么苛刻?”
恭先闻言难免惭愧,受宠若惊道:“陛下记挂侄儿,侄儿不胜感激。”他拱手拜谢,“王道修行容不得马虎,我常常练习,也好心中有底。”
说来惊奇,恭先这人这么纯良,平时撒个谎难得要命,一到皇帝跟前就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脸也不红心也不跳了。
可能是太熟练。
他常在心中告诫自己这是欺君之罪,下次断不可犯,然而火总是要烧眉毛,欺君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惠宁笑着跟上:“皇兄别惯着他,可没你想的那么乖巧。”
宴会上还有几位皇子与嫔妃,一场家宴十分热闹。
正欢声笑语,一名内侍急急忙忙赶进来,附在皇帝耳边说了什么,听者神色立马变了。
恭先立刻提心吊胆起来,脑海中不住地闪过江裴二人的脸。
“东厂派人去找!摆驾掖庭宫,我倒要看看她是跟谁搭了线!”皇帝怒言乍出,丝竹曼音停下来,满堂噤声。
他一甩袖,大步离开,方才还满面和蔼春风,现下看都不看跪了一地的众人:“都散了!”
恭先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江轻骗他——感情他们两个是偷人来了!
城门失火,恐殃及池鱼!
***
更深露重,原本只搭两人的马车里多出一人,仍旧不拥挤。车外又成了荒山野岭,夜行只有马蹄声与虫鸣为伴。
韵清倚在一侧,睡得坦然。裴鉴之靠在另一侧,闭目假寐。
他睡不着。
裴鉴之其实很珍惜能睡觉的时候,他体会过太多太久被废掉的灵核折磨的日夜,那种日子真的是闭上眼睛都难。在祠堂没有耳坠的几天,他就那样浑浑噩噩撑过去,出去前吃了颗回气的丹药,看上去正常许多,至少眼中没血丝了。
但丹药不能常吃,否则时间一久就没用了,除非他人在场,不到迫不得已裴鉴之不会动它。
有了耳坠,他躺在床上就争分夺秒地睡,即便有时他没那么累。
戴上耳坠,他很少失眠,这算江定生的功劳。
现在他罕见地睡不着,又是江定生的过错。
江定生轻手轻脚为香炉换香,明明一点声音都没发出,裴鉴之却仿佛听得到他一呼一吸、衣物磨蹭。
“这个不好闻。”他在望春峰侍弄了许多花花草草,对香味格外灵敏,闻到未燃新香的味道,他闭着眼睛挑剔。
江定生知道他没睡,兀地发言没有惊起他丝毫波澜,他静静又收了香。
从皇宫出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两日,裴鉴之都不怎么搭理他,三人惜字如金。
要不是韵清跟在身边,什么误会都解开了。
裴鉴之好不容易主动开口一次,江定生当然不能就这样沉默过去。他指尖一挥,在韵清周身罩上一层结界,把她隔离开。
“你喜欢什么味道?”他问。
裴鉴之不知何时半睁开眼,可能看到他施法的动作,没再刻意压着声音怕吵到别人:“你的香我都不喜欢。让我回照沧波,望春峰里随便一朵桃花都比这炉子芬芳。”
江定生对他前一句怨怼不置一词,只回后半句:“怎么又要回去,不塑灵核了吗?你不是最在意这个。”
裴鉴之重复他的话:“‘怎么又要回去’,江定生,你怎么又不要我回去?重塑灵核——真情实意还是非奸即盗?你说错了,我最在意的不是自己的灵核,”他顿了顿,“是照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