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盏灯熄了。
裴鉴之眯眼辨别江定生的位置,沉默着将此人从上到下看了个遍。
江定生在黑暗中丝毫不受影响,正定定的望着他,不多时,两人四目相对。
“韦离的事,你知道多少?”裴鉴之后退一步。
江定生抬脚跟上他,步步逼近:“你想听多少?”
青房一走,他就解了裴鉴之身上的易容术,两人本该坦诚相见,却叫这连盏灯误了事。
“我一个字也不想听。”他们离得很近,裴鉴之取下江定生腰间的折扇,手臂一抬,拿扇子抵住这人的胸口,不让他再往前,“耍我有意思吗,仙君?”
江定生握住折扇,反问道:“不是送我了吗?怎么又收回去。”
裴鉴之没心情跟他磨蹭,手上加力:“我在问你话。”
江定生目光沉沉,一言不发。
“你带我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吧——拿我支开青房?”裴鉴之冷静过了头,把丝丝缕缕理得分明,“东栏雪呢?现在就在你手里吧。”
那人握扇子的手一使劲,把扇子从他手中抽回去,别在腰间,不紧不慢承认:“对。”
裴鉴之面上不显,怒在心中:“你一开始就知道东栏雪在梧桐谷中,那劳什子罗盘就是诱我上当的把戏。仙君,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这样骗我让我寒心?”
江定生看出他十分不爽,主动低头:“照沧波的事,我并不清楚。”
“能去威胁青房,就算不清楚也该知道十之**了吧。让我想想,”他转身踱步,抱起肩膀,一只手轻轻摩挲下巴,“如果青房没有骗我,那你现在既知晓我派秘闻,又拿了少主作人质……照沧波岌岌可危呀。”裴鉴之说完站定,刚好又面对江定生,“青房不会骗我。”
“我也不会。”
他看不清江定生的神色,只从语气中听出寒意。
裴鉴之心想:原来仙人也会生气。
“你已经骗过我了。你说我们此行为寻东栏雪,”他又想到初入秘境时溪中的绿叶、无缘无故放他离开的魔物,还有楼下那些只盯着他看的神像……果然人一旦怀疑上谁,隔阂就会被心中那点不安越刺越深。裴鉴之回过神,接着说,“可你得了东栏雪,不走也不藏,反而到凤栖林弟子面前耀武扬威,是何居心?”
江定生听着他长篇大论讲完,明白自己已然成了满腹阴谋的恶人。忍了又忍,还是坦诚道:“我不是来见她,是来找你。”他顿了顿,补充上,“进来之前,你说过,要我来找你。”
裴鉴之皱起眉。
我说过吗?
不对。这是在干什么?
他反应过来后大骇:两人对峙,怎么搞得粘粘糊的?
他咬牙切齿道:“江定生,我跟你说正事,没让你演话本!”
“演什么话本?”那人不知又抽了什么风,话中带笑。
“你干什么?想对付我对你来说不是轻而易举?你这是,美人计,以迂为直?”裴鉴之害怕后退。
这人一肚子弯弯绕,很危险!
他还没退几步,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停下来,再一顿,双脚也开始不听使唤,拖着裴鉴之要去投怀送抱。裴鉴之全身的劲都使上了,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羊入虎口。
该死的法力!
他堪堪走到江定生面前才停下,两人间隔不到三指。
这下裴鉴之能大致看清江定生的脸了。
“真的不想听?”江定生问他。
裴鉴之认栽:“讲、讲。”
下一刻,江定生的手捏起他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到另一侧。一只流萤凭空出现,顺着裴鉴之的目光往前飞,它光微末,在黑暗之中却如明灯,照见一方天地。
流萤跌跌撞撞,总算飞到了墙边。
——这小楼四面环窗,哪里有墙?
裴鉴之不理会仙人不放的手,目光紧随流萤。
荧光之下,一幅壁画渐渐显露出来。
画的主体是个身披红衣、满头白发的女子。她双目轻阖,一手并指竖立,一手平举,掌心朝上,托着一小樽浑体透亮、金光晕晕的神像。裴鉴之下意识抬头,然而光线太暗,他什么都没看到。
这红衣女子与羽化仙人图上的主角是同一人,韦离。
流萤转了几圈,又慢慢飞往别处。
右侧,一只玉匣悬空,下方缠来千万缕邪气,争抢着要将这宝物往下拽。邪气最低端,连着一排小人,个个抱头跪地,仰首哀嚎,没有五官也看得出痛极苦极。
再往后,一个人影占据这画半壁江山。人影通体漆黑,脚踏业火,只留背影,正抬脚远去。
流萤还想往前,却一不小心扑到了纸窗上,晕头转向好一阵,悠悠回来,在江定生身后消失,屋内重回黑暗。
壁画就这样戛然而止。
“你觉得,那人影是谁?”江定生松手问他。
裴鉴之身子仍然动不了,没答他。
——还能是什么人?照沧波和这里的纠葛就要被翻个底朝天了,那人当然是门内大能。放眼望去,彼时有资格与韦离平起平坐的,除了开山祖师裴召云,还能有谁?
江定生明知故问,搞得好像裴氏满门奸邪一样,裴少主不想理他,也明知故问道:“匣子里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秘境里统共这几样东西,被他们消遣完了,里头除了仙器东栏雪,还能有什么宝贝?
“你怎么这么喜欢以己度人呢?”江定生无奈道,“我真的没认出来。”
裴鉴之狐疑地盯着他。
“韦离师承凤凰明常,当时虽还未成仙,却已名盛仙京。”江定生步入正文。
“因为天赋异禀?”
“不,因为她是明常唯一的亲传弟子,还是个女子。”
裴鉴之了然,忍不住皱眉:“仙京也这样阴险?”
“最初是没有的,后来成仙的人多了,就带来了他们在人间信奉的准则。她师父行事独断,从不讲究情面,韦离在仙京的日子并不好过。如果我没记错,当时与她交好的,只有另一位从人间来的女子,那人身份不俗,是人间皇室的公主。”
裴鉴之有些惊诧:“皇室子弟修王道,当时不是硬规矩吗?”
江定生回忆一阵,答道:“她没有修仙,是某位仙君的发妻,后来两人感情破裂,她就销声匿迹了。再说韦离。她苦修百年,就差一步就能得道长生,可惜时运不济,神魔大战毁了仙界,仙灵没有根基,只能四散,竹篮打水一场空。”
“所以她生出执念,仙京毁了之后还妄想长生?”裴鉴之说完立刻意识到话中不妥,毛骨悚然,“不对,羽化仙人图。她成功了?”
“她死了。”
裴鉴之松了口气。
倘若韦离真的找到了长生秘术,那离天下大乱也就不远了。
江定生仍然沉静,接着说道:“东栏雪确实被人动了手脚,但不是封印。有人试图借它凝练仙灵,法器自封。”
***
漫天大雪,轻轻重重轻轻。腊月严寒,地面已积上厚厚一层白,有人自冷风中踏雪而来,脚步声比落雪声还要轻微。
韦离披着一层朱红薄衫,独坐水榭煮酒。她面容清秀,肤似凝脂,亭外梅花落下几瓣,一如她的眼睛,波澜不惊。
玉人原本芳龄,却满头白发,冷风一吹,银丝轻扬,与白茫茫天地融为一体。
客人沿着连廊穿过池塘,进了亭子,拍拍肩上落雪,提起衣摆落座。
“好雅兴。”他随口赞道。
韦离坐正:“看来你的事办得不错。”她看着裴召云拿出一只玉匣放在案上,“然后呢?”
裴召云直言:“打不开。”
“这匣子是怎么来的?”韦离将它挪到自己面前,细细观察。
“这是我师父的东西,想来是他生前刻意留的‘锁’。”
韦离轻蔑掀起眼:“还叫师父呢,情义很深啊。”
裴召云笑着否定:“没说上过几句话。”
“不说废话了。”韦离把匣子推回去,“你师父的东西,做徒弟的应该有些办法吧?拿来给我看是什么意思?”
炉下炭木裂开,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裴召云觉得很吵。
“我说了,打不开。不过确实有办法。”
韦离身子向前倾了倾,眯眼淡然道:“你这是要助我长生呢,还是想置我于死地?”
裴召云好歹是一派之主,虽然没有经历过神魔大战那样的腥风血雨,但惊涛骇浪遇见过不少。韦离算他的后辈,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没错,可还不至于镇得住他。两人合作多年,勉强也算知根知底,谁比谁高明难分胜负,但谁比谁嚣张真是一眼论定。
这样一看,韦离跟他师父还挺像,差别不过在于一人为私一人为公。
“你功夫到家了,自然能长生。”裴召云回答。
他无意害人,只不过是想让韦离先探探路,万一有什么意外,两个人总得留一个。
留下的人,当然只能是他。
韦离轻笑点头。
她何尝不知道这位老搭档打的什么主意,不过她没得选,也不在乎。
韦离是个赌徒,面对长生与暴毙的抉择,她也一样毫不犹豫孤注一掷。路太窄,她有的选,也没得选。
“人生一瞬,人死一瞬。原来你今日是跟我告别。”
机会渺茫,哪怕二人呕心沥血如履薄冰。这一点,他们心知肚明。
裴召云偏头,提醒道:“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