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死前会想什么呢?
许清欢坠入一片无边的黑暗。
心跳猛烈撞击前胸,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却突然想起很多从前的事。
他名清欢,短短二十载人生,却少有欢乐可言。
记忆中第一次尝到的味道是清苦的药味,只因他咳疾缠身,稍有活动便憋喘难耐,几近晕厥。
只有在阳光正好的晌午,他才能慢慢挪到院中踱步。
父母奔走天下行商,遍寻药材,只为给他治病,一年前却在荒漠遭遇沙匪,尽数死于匪刀之下,他甚至无力领回父母的遗体,只收到当地官府的一封来信。
家中自此人口凋敝,只剩些远亲觊觎他本就不多的家财,他心灰意冷,拖着病体就要自尽,却被一个来讨饭的老乞丐救下。
那老乞丐并非常人,赐他一丸神药让他咳疾稍缓,又给他一个罗盘,告诉他东南向、千里外的地方有个长生村,那里有人可以救他性命。
拼着最后一口气,他散尽家财,一路出奇的顺利,未遇山匪,未遇天灾,唯一的阻碍就是他残喘的身体,等他到了罗盘所指的村庄,已丢了半条命。
谁料,这村子却并不是长生村。有个神志不清的老妇,听到他找长生村,给他胡乱指了个村后荒山的方向。
好心的猎户劝他不要进山,他却一意孤行,直到天黑,也是一无所获。
山中静得可怕,他却不敢停下脚步,举着火把,勉强照亮前行之路,却始终走不到尽头。
虫豸趋光而来,却在火光中爆裂,变成焦黑的灰烬。
也许,老乞丐骗了他;也许,他今晚就会死去。但是他不在乎了,反正已经一无所有。
后来,一阵劲风熄灭了他的火把,月光也被乌云遮住,在全然的寂静中,许清欢看见了黑暗中一双眼睛。
银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了许清欢。
好巧不巧,许清欢的咳疾又要犯起来,他攥紧拳,拼命忍住咳嗽的冲动,缓缓向后退。
那巨兽却没有动。
下一刻,乌云突然退散,银光洒落在巨兽身上,是只形似黑虎的怪物,攀在不远处的树枝上,黑压压的巨大影子完全罩住了许清欢。
许清欢低下头,慢慢退出那片阴影。
待他完全站在月光下,那黑影已微微俯下,许清欢心念一动,转身向后拼命奔跑。
喘咳的顽疾也就此发作,他的胸口发出嘶哑的轰鸣声,俨然一个奔跑的破风箱。
那巨兽扑了个空。
密林空间狭窄,巨兽行动受限,撞断了好几颗树,才让许清欢有了逃跑的机会。
巨兽的鼻息仿佛就喷在他的脖颈,便如猫抓老鼠一般,那巨兽戏耍着他,逼着在林间乱窜。
许清欢面色青紫,跑得跌跌撞撞,眼看就要脱力,却发现手里还攥着那早就无用的火把,便向后一扔,然后,突然踩了个空。
是个陷阱。
谁知道,这陷阱竟还是个无底洞!
幸运的是,他应该不会沦为巨兽的口粮了。不幸的是,他恐怕就要葬身这深渊之中。
人在死前会想什么?
双亲死在沙匪刀下前会后悔生下自己吗?
那老乞丐救他时,说一切都有命定的缘法,说他不该死。那为什么到最后,他还是要死呢?
他不甘心。
为这个念头所激,原本已经放弃挣扎的他竟睁开眼,开始拼命寻找可以抓住的东西。可能抓住的只有空茫。
无尽的下坠终于迎来尽头,他看见一片坚实的地面。
这下是真的要死了,他紧紧闭上了眼。
预料的疼痛没有到来,他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接住,上下回弹几下,又慢慢停下,将他轻柔地放在了地面上。
待他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又来到了一方新的天地。他仰面躺在地上,却看不见自己来时的黑洞。
这是哪里?他是死了吗,还是活着?
无数疑问笼罩许清欢心头。
他坐起身子,咳喘之疾的发作似乎已经过去胸口却仍在隐隐作痛。
这里没有日月,却一片光亮,仿若虚空,那虚空之中,似是躺卧一人。
这片天地,唯有那一人而已。
许清欢慢慢站起身,只觉双足发软,他挪着虚浮的步子向那人走去。
就在还有一步之遥时,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是个不甚高大的男人,面色如玉,唇如莲瓣,双目轻阖,有着许清欢平生仅见,最平和的面容。
他还活着吗?许清欢要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
只是他手指越近,便愈觉得有一股无形的阻力在抵抗他的触碰。
待到他快要伸手触碰到那人身体时,却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冲击传来,那股力量穿过他的心脉,叫他猛然咳出一大口血来。
他来不及捂住嘴,那血却没有溅出,而是在空中凝成数粒血珠,没入那人的颈间坠着的一只红玉。
许清欢这才注意到那玉的颜色,正如鲜血一般,那人身着白衣,脖颈的红玉便显得尤为刺目。
他突然心跳如擂,被那抹红色魇住一般,再次伸出手试图触碰,这次却没有了任何阻碍。
他的手刚刚碰到那玉,余光却注意到那躺卧不动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许清欢心里一惊,转头与那人对视,一对浅淡的瞳孔就这样静静地看向许清欢,叫他呼吸一窒。
下一瞬,那人抓住了许清欢,他的手掌很凉,许清欢不由地抖了抖身子,正想与他解释一二。
那人嘴角动了动,像是在扯出一丝微笑,又像是要开口说些什么。
只是两人俱还未开口,许清欢又感觉自己身后凉意阵阵。
那人反应极快,立刻起身将许清欢护至身后,两人位置倒转,手却仍抓握在一起。
他将另一只手往前用力一推,竟爆出一道蓝光,击在一道黑影身上。
是刚刚追赶许清欢的那只巨兽!那巨兽并未被击倒,反而摇起它那硕大的黑尾巴来。
“你果真还藏在这里,多亏他带我找到了你。”巨兽居然还会说话,语气极为激动。
“你还没死。”那人极为冷淡地朝那巨兽投来一瞥,又迅速挥出一道更炫目的蓝色的光团,将那黑影击倒在地上。
许清欢微微睁大双眼,额头沁出凉汗。
之前那老乞丐让他重获行动之力已叫他大开眼界,这无尽深渊的别有洞天也让他大为震撼,只是眼下又是为了哪般,这巨兽难不成还是自己引来的吗?
很快,那巨兽又爬起来,它行动有些迟缓,四足站起时身子起伏着,吐出一口污血。
“你现下虚弱得很,连我都杀不了。”它已受了伤,却丝毫不见畏惧,反而语带嘲讽。
这白衣人挡在许清欢前头,站得笔直,其实并不见虚弱之态,一袭白衣不染尘埃,黑发如瀑,倒真像话本里形容的神仙。
那巨兽见白衣人不为所动,突然一甩尾巴,俯下身子爆冲过来,这人也不知怎地又化出一柄木剑阻挡,正抵在那巨兽的利爪之下。两相角力,那木剑竟丝毫没有断裂。
看刚才白衣人压制巨兽的状态,他的实力应远在黑影之上,如今打成平手,许清欢想起那巨兽方才之言,暗道不妙。
僵持之下,这人握住许清欢的手突然松开,双手一起抵在木剑上,渐渐阻挡不住巨兽的冲击。
眼看巨兽就要咬到那人的脖颈,许清欢手无寸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便也提着拳头,砸向那巨兽的后脑。
他刚刚打到野兽,突然爆出一道白光,巨大的冲击将许清欢震到一边,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喘起来,盯住那野兽,随后慢慢失去了意识。
虚空慢慢沉寂下来,那巨兽竟忽然凭空消失,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白衣人不知为何,也落到许清欢怀里,沉沉昏迷过去。
待许清欢醒来,只觉得肋骨一痛,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不住地咳起来,却因胸口受压,咳得异常艰难。他低头一看,是刚刚那个白衣人趴在自己身上,黑发凌乱,看不清神情。
刚刚那人为自己挡住巨兽,也算自己的“救命恩人”了。只是这巨兽也不知去了哪里,就这样放过他们了吗?
他努力想从自己救命恩人的重压下拔出来,却始终动弹不得,他只得心中默念“罪过,罪过”,然后扯着恩人的衣领,将他小心地挪动,最后才慢慢挪到了地上。
他这才缓了口气,挣扎着坐起身,伏在恩人身边,为他整理被自己扯乱的衣襟。
虽然此时有趁人之危之嫌,但是他还是被恩人的脸吸引,忍不住端详起他的脸来。
这无疑是自己平生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尽管此时发丝凌乱,两条细长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仍叫许清欢心跳加快起来。
他顺着恩人洁白的脖颈往下看,鬼使神差般地又生出触碰那块红玉的**。
这时,他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一叫,许清欢饿了。他这才如梦初醒,收回手,从怀里摸索一番,掏出一张干饼来。
幸好,怀里还剩这张救命的饼子,那个送他进山的好心猎户给他的。
那猎户名叫胡二喜,苦劝他不要为一个老妇人的胡言乱语,就随便进山,他心知这一切都难以解释,便只告诉二喜自己是去山中寻死。
二喜没有再劝他,只给了他一张饼,让他后悔时,便出山来寻他。
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二喜。
许清欢笑笑,又看向自己身旁昏迷的恩人,思忖着将饼一分为二,坐在一旁慢慢啃起剩下一半的饼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许清欢已经吃完半张饼子,肚子却又咕咕叫起来时,恩人终于醒来。
许清欢将那剩下一半的干饼向前一递:“恩人你可是饿了?要不要吃饼?”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那人将饼拨开,他这次没有再抓住许清欢的手,而是迅速坐起身来,用一种全然陌生而戒备的目光看着许清欢。
“我叫许清欢,是为了找长......, 反正又是在山里被野兽袭击,又是掉进个深坑陷阱,才落到这里。我无意打扰的。”许清欢小心翼翼将饼揣回怀里,有些语无伦次。
但那人却比许清欢更为茫然,小心而谨慎地打量许清欢。
许清欢见恩人不说话,又急急问道:“恩人,多亏你救了我,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名灵玉,” 那叫灵玉的人说完顿了顿,又略带疑惑地问,“我何时救过你?”
许清欢见他连方才之事都不记得,许是受了冲击,自己刚醒来时,也有些懵,便向他比划刚才的情形。
“刚刚你一醒来,就抓住我的手。然后我们被一个像老虎的黑色巨兽袭击,多亏你挡住了他,不然我就要葬身虎腹,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巨兽?恩人?我为何会在这里醒来。”灵玉不解,偏过头来盯住许清欢,像是在寻找他撒谎的证据。
“就是这样,你抓住我的手,”许清欢一下抓住了灵玉的手腕,又向前一挥手臂,“你往前一挥就是一道蓝色光团,将那巨兽击倒,厉害极了。”
灵玉蹙着眉挣出手,不着痕迹地站起身退后几步,又将手背过身去。
“这一切我全无印象。看你身形,全无功夫,怎会独自进山,又遇巨兽,一番说辞,漏洞百出,究竟有何目的。”
许清欢只道自己孟浪,连忙赔罪,但心中却纳罕道,这位灵玉兄怎么还是想不起来刚才的事?
刚才一醒来抓自己手的就是他,现在醒来全不认账,许清欢也实在百口莫辩。
莫非是冲击太大,一下子失忆了?
“就是如此啊,灵玉兄,你怎么全不记得了?我来此地是受了法宝指引,”说着他掏出一面罗盘,急急递给灵玉瞧,“我命不久矣,有人便给我此物,让我跟着指引找到长生村,自会有人救我,谁料会有此遭遇。”
灵玉没有接许清欢递来的罗盘,而只是一抬手,将那罗盘隔着虚空牵引至他的手心。
“探灵盘?一介凡人,怎会有九重天的法器。”他长眉一挑,向许清欢的脉门轻轻一按,语气却又渐渐缓和,“不过,你确有短寿之征。”
许清欢一窒,他心知灵玉并非常人,可被说成短命鬼,任谁也不会好过,说话亦变得有气无力:“果然,那个老乞丐说我不该死,但再不找到长生村,这个春天一结束,就要速速去死了。”
灵玉语气微妙:“你命该绝,却不是暮春当死,应当能活到弱冠之年。那指引你之人若非学艺不精,就是没有说真话。”
平白又多出几年活头,许清欢竟不知该不该庆幸,又顺势问道:“那您可有续命之法?我虽找不到长生村,可看恩人本事,定再能救我于水火之中啊。”
“本君不涉凡人命数,天道轮回,不可破也。”他轻轻摇头,看向许清欢的目光竟也带了几分怜悯。
许清欢有些不甘心:“那你可知长生村,或者知道这世上有何人还能救我?”
“本君从未听过长生村。何况,生老病死乃凡人宿命,万事万物终有轮回,无人可以干预。”
“万一有呢?”许清欢还在追问,他眼中已隐隐含泪,但仍固执道,“万一呢?”
灵玉只是摇头:“我送你出去吧。”
许清欢低下头,一滴清泪就这样无声落下,沉默许久。
灵玉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神情难辨。
许清欢突然一抹泪,抬起头争辩起来。
“我不信,为何你和老乞丐三言两语就能断定我的命运?我的父母为了我命断他乡,我变卖了所有家财。现在你告诉我,我被骗了,一切都是一场空吗?”
许清欢也知道争辩无用,可生死之间,恐怕没有哪个凡人能保持冷静。
“你是神仙,对不对。”许清欢想起灵玉那能挥出蓝光,化出木剑的手,喃喃道。
“按照凡人的说法,我确算神仙。”灵玉淡淡道。
许清欢双膝一软,跪倒在这不知身份的强大的神仙脚下,渴求着最后一点生的希望。
“那仙君,求您可怜可怜我,您是神仙,一定有办法可以救我的,我已经走投无路,咳疾缠身,纵使还剩几年寿命,也与死没有分别了。”
凡人这样相信神仙,他们建了那么多神殿,虔诚地向神仙祈祷,那么,神仙一定是无所不能的,对不对?
一定是我刚才不够虔诚,神仙才不愿救我,许清欢这样想。他俯下的身子轻轻颤抖着,等待着生死的判决。
灵玉叹了口气:“罢了。”
许清欢只觉心底一沉,却已无力起身,只能攥紧了拳头,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的胸口似乎又变成破旧的风箱,发出“呼啦呼啦”的摩擦声。
这时,一只柔软而微凉的手抚上了他的天灵盖,那手轻轻一按,一股清冽之意便贯通了许清欢四肢百骸,他的胸口的疼痛慢慢消失,双腿也慢慢变得有力。
“本君为你赐福,保你余命无忧,只是死劫之事,恕我无能为力。”那温柔的声音在许清欢头顶响起。
他抬起头,方才因激动而流出泪已经干涸,留下可笑的两道泪痕。
许清欢此刻仰视这宁静如水的人,他清净的面孔,颈间的红玉,正清晰地倒映在许清欢的双瞳之上。
他痴痴问道:“仙君是何方神圣?”
“吾名灵玉,九重天上衔芝行者。”灵玉道。
这位灵玉仙君不再追问许清欢的贸然到访,对于自己失忆之事也全无挂碍,或许是见许清欢实在跪了太久,他遥遥一点许清欢的衣领,便将他提了起来。
许清欢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忽地轻盈起来,向上一升,他慌忙闭上眼睛,再次睁眼,他已出现在这密林之外,山脚之下的村子边。
灵玉不作任何留恋地与许清欢作别:“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
许清欢觉得自己即将失去什么东西,不是他的生命,而是某种更重要的东西,但他却说不上来。
他没有说话,灵玉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而只是立即转身,朝那相反的方向走去。
许清欢对于自己何去何从,心中并无答案,但看到灵玉远去的白色背影,却忽地心中一痛。
于是他箭步冲上前,先是抓住灵玉仙君的衣袖,见他疑惑转身,又熟练而利落地跪下,顺势抱住这位仙君的大腿。
“仙君,您的大恩我无以为报,从此便让我用余命服侍您吧,求您垂怜!”
病秧子爆改小随从ing[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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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中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