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根和乡民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钱庸脸色一变,立刻出声反对:“大人,万万不可!朝廷律法,赋税乃国之根本,岂能说免就免?这不合规矩!”
“规矩?”江姝月回过头,眼神锋利如冰,“是看着几百户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合规矩,还是抢修水利,保境安民合规矩?钱县丞,你来告诉我,哪个规矩更大?”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问得钱庸哑口无言,额角渗出细汗。
“再者,”江姝月话锋一转,带了些安抚的意味,“本官也没说全免。县衙再穷,每日一顿稀粥还是管得起的。大家为自己修坝,官府管饭,还抵了赋税,总好过在家坐着等死。”
这话实在。
乡民们眼中的疑虑渐渐被求生的渴望取代。
赵老根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一点光,他重重磕了个头:“大人说的是!横竖都是个死,不如跟着大人拼一把!俺们干!”
“俺们也干!”身后,乡民们此起彼伏地应和起来,绝望的哭喊变成了求生的呐喊。
“无人”之困,顷刻间瓦解。
钱庸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但他还捏着最后的底牌,皮笑肉不笑地说:“大人仁心,下官佩服。可这人是有了,修坝的石料、木料……总不能凭空变出来吧?”
“谁说要凭空变?”江姝月指了指窗外清水坝的方向,“那座豆腐渣一样的旧坝,不就是现成的采石场吗?”
钱庸彻底懵了,“大人的意思是……”
“那座坝,根基不稳,结构松散,留着也是祸害。正好拆了它,把里面尚可一用的石块都分拣出来,用作新坝的基石。至于黏合用的灰浆,更是简单。”
江姝月瞥了一眼孙有才,“孙主簿,我记得县志上提过,城西的乱石岗盛产青石,那种石头烧出来,就是上好的石灰。你明日便带人去,给我拉几车回来。”
她补充道:“放心,本官亲自教你们如何配比三合土,保证砌出来的坝墙,比石头还结实。”
拆旧用新,就地取材。
这番操作,完全超出了钱庸和孙有才的认知。
他们只知道修东西得去库里领料,去官办场子调用,何曾想过,废料也能变成宝?
钱庸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关节和门路,在江姝月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打法面前,竟毫无用武之地。
他的最后一道防线,只剩下那句“下官愚钝,看不懂图纸”。
江姝月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拿起公案上的一支木炭,转身走到堂中一面还算干净的墙壁前。
“看不懂这个,”她扬了扬手里的图纸,“那这个,总该看懂吧?”
说罢,她手腕翻飞,木炭在白墙上迅速勾勒起来。
没有复杂的尺寸标注,没有精密的结构剖面。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幅简单直观的示意图。
“第一步,清淤。把泄洪道里的烂泥、杂草全给我挖干净,挖到露出硬土层为止。”墙上出现了一条沟渠,旁边画了几个小人拿着铲子。
“第二步,拆坝。把那些松动的石头都撬下来,好的放一边,碎的也别扔,后面有用。”墙上画了一座正在被拆解的土坝。
“第三步,筑基。泄洪道两边,像这样,用大石头垒出地基,石头要犬牙交错,不能对齐。”墙上出现了交错的石块图案。
一幅幅图画下来,从奠基到砌墙,从配料到夯土,整个修坝流程被她拆解成最简单的步骤,清晰明了,一目了然。
别说孙主簿,就连赵老根这样的老农都看懂了大半。
这哪里是什么县令审案,分明是工匠师傅在现场开课。
钱庸和孙有才站在一旁,彻底傻了眼。
他们用来推诿扯皮的借口,被对方用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却又无比高效的方式,逐一击碎。
江姝月画完最后一笔,扔掉木炭,拍了拍手上的灰。
她看向那个之前还算机灵的衙役:“你,叫什么名字?”
那衙役一个激灵,赶紧躬身道:“回大人,小的叫张虎。”
“好,张虎。”江姝月点点头,“从今日起,你就是这修坝工地的监工,负责传达我的指令,监督工程进度。每日多给你记半个人的工分,年底多免半个人的税,干不干?”
张虎又惊又喜,只觉得天上掉了馅饼,连忙挺直腰板,大声道:“干!谢大人提拔!”
接着,她的目光又落到孙有才身上,“孙主簿,你是管工房的,账目最是清楚。劳烦你每日在工地旁设个点,登记来做工的乡民名录和工时,万万不可出错。这事,你能办好吧?”
这只是个文书的活计,孙有才哪敢说个不字,连连点头,“下官遵命,下官一定办好。”
最后,江姝月的目光才慢悠悠地落回到钱庸身上。
堂上所有人的视线,也都汇集到了这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县丞大人身上。
“钱县丞,”江姝月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身为县丞,体恤百姓,又担忧工程质量。本官决定,请你亲自监察修坝事宜,与我一同驻守工地。毕竟,这清水坝决不能再修成豆腐渣了,您说对吗?”
她把“监察”二字,说得极重。
这哪里是监察,分明是监视!
是把他这个县丞当成苦力头子,放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去冻成冰!
钱庸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感觉到,周围的乡民、衙役,甚至孙有才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江姝月不再理会他,转身对赵老根等人道:“诸位乡亲,事不宜迟。今日先回去,各家准备工具,明日一早,清水坝工地,准时开工!”
“好!”乡民们齐声应诺,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力量。
看着江姝月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出县衙,赵昀洵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
他见过运筹帷幄的朝堂大佬,见过骁勇善战的沙场将军,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她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刻刀,三两下,就将一张盘根错节的烂网,雕琢出了一个全新的、充满生机的开局。
大堂之内,只剩下钱庸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面画满了“天书”的墙壁前。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从京城来的年轻官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
翌日一早,县衙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乡民。
赵老根带着黑水洼的青壮年们,拿着各式工具,眼中带着期盼又有些忐忑地看着江姝月。
钱庸和孙有才也到了,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钱庸,眼下一片乌青,显然一夜没睡好。
看到江姝月出来,钱庸挤出一个假笑:“大人,您看这人……”
“人来了便可。”
江姝月打断他,直接走到乡民面前,扬了扬手中的昨夜画出的图纸,温声道:“乡亲们,废话不多言,早日修好坝,早日排水抢种,就多一分活命的希望!”
她没有激昂的口号,只有最实在的话语,却瞬间点燃了众人的情绪。
“全听大人吩咐!”
江姝月笑着点头,立刻开始分派任务。
她将图纸的简化版再次讲解了一遍,然后让张虎带着一部分人去拆旧坝、分拣石料,让赵老根带着另一部分人去疏通排涝渠。
“孙主簿,你的登记点就设在那棵大树下,每个人的工时务必记清楚,将来抵税全靠这个,出了差错,我唯你是问!”
孙有才连连称是,抱着笔墨纸砚小跑着去了。
“钱县丞,”江姝月最后看向钱庸,笑容可掬,“您负责监察全局,协调各方,尤其要督促石料、土方的运输,确保工地供应,这可是重中之重。”
钱庸心里骂娘,面上却只能应承下来。
让他一个县丞去管这些泥腿子运石头挖泥巴,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他现在被架在了火上,找不到理由推脱。
工地瞬间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这些乡民为了自己的田地和活路,爆发出了惊人的干劲。
江姝月也不清闲,她穿梭在工地上,时而指导如何更有效地撬动石块,时而检查清淤的深度……
赵昀洵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他的存在感极强,即便不说话,也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势,让一些原本可能想偷奸耍滑的人下意识地收敛了心思。
晌午十分,县衙那点可怜的存粮果然只够熬出几大桶照得见人影的稀粥。
但乡民们毫无怨言,就着自带的干粮,吃得津津有味。
江姝月和赵昀洵也分到了一碗粥。
江姝月三两口喝完,又拿着图纸跑去查看坝基开挖的情况。
一天下来,进度比江姝月预想的还要快。
旧坝拆除了小半,有用的石料堆成了小山,泄洪道里的淤泥也清理出了一大段。
日落西山,收工的时候,每个乡民虽然疲惫,但脸上都带着希望的光彩。
孙有才认真地记下每个人的工时。
江姝月站在初具雏形的工地上,看着夕阳下忙碌而充满生机的人群,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这比她在现代完成任何一个大项目都更让她满足。
然而,她并没有注意到,远处山岗的树林里,几双阴冷的眼睛正注视着工地的一切。
“老大,看情形,这新来的县令是真打算把这破坝修起来?”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低声道。
被称作老大的人是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子,他冷哼一声,“不知死活的蠢货,断了老子的财路……钱庸那个废物,连个人都摆不平!”
“那咱们……”
“让她修!我倒要看她能修得多结实!”老大眼中闪过狠毒,“等修得差不多了,老子再给她来个釜底抽薪!让她和这群泥腿子,一起喂鱼去!”
......
接连几天,工地都进展顺利。
江姝月几乎吃住都在工地上,皮肤晒黑了些,官袍下摆沾满了泥点,但她毫不在意,指挥若定。
赵昀洵依旧扮作那沉默的护卫,但他的目光越来越多地停留在江姝月身上。
看着她因为一个技术难题而蹙眉深思,看着她对乡民耐心讲解而神情生动,看着她因工程进展顺利而眼角眉梢带上笑意。
他发现,这个人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这人身上有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和一种近乎天真的执着,像石头缝里顽强生长出的野草,努力而认真地想要改变这片贫瘠的土地。
这让他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触动。
这天下午,江姝月正在指导如何浇筑三合土,忽然听到一阵喧哗。
只见几个衙役押着一个鼻青脸肿的汉子走了过来,张虎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小袋东西。
“大人!抓到一个偷石料的!”张虎气喘吁吁地禀报,“这厮鬼鬼祟祟地想从后山小路运走一袋咱们分拣好的好石料,被我们逮个正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张虎话落一瞬,远处突然又传来惊喊。
只见远处有人影慌慌张张跑过来,“大人不好了!修建堤坝的工人跑了好几个,现在工程根本进行不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