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四十七年年三月,晨曦初透。
寅时三刻,墙外垂着三两只尚沾着夜露的花骨朵。
府内灯火通明,管家捧着大红册子穿过三重垂花门,檐下竹帘次第卷起,露出走廊下悬挂的红灯笼。
卯时刚过,宾客的轿辇已堵了半条街。
巳时吉辰,费长玉身着绛纱袍,视线看向廊下新挂的灯笼后。
他腰束锦带,裙裾曳地,头戴爵弁。
费长玉身形挺拔,唇线微抿。
“新妇到——”喜娘喊道。
花轿在噼里叭啦的鞭炮声中停下。
虞奚握着苹果,手藏在袖子里,头顶凤冠上的东珠随着轿辇轻轻晃动着。
很快,她被扶下花轿,和新郎交拜。
喜堂内百烛高烧,炉子里烧着沉香屑,烟气氤氲,混杂着脂粉香和果香。
司礼官立于香案一侧,声音洪亮悠长:“吉时已到——行——礼——”
虞奚身着青质连裳,头上厚重的皂纱遮蔽了她的容颜与神情,唯有凤冠两侧垂下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碎的泠泠声响。
费长玉率先在鸳鸯锦垫上跪下,虞奚被牵引着跪下。
她的裙摆铺陈开来,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玄色花朵。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两人对着案上的那对灵牌叩首。
虞奚不由得思绪飘散。
她本来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官家女子,装得贤良淑德,才嫁入高门。
这个世道太乱,她想要荣华富贵,想要宁静的生活。
而抚镇司指挥使费长玉,出了名的温润如玉,是全京城交口称赞的君子,且无父无母。
同样,费长玉也是一个出了名的病秧子,一步三咳,大抵时日无多,就算再多,虞奚也能熬死费长玉,只等守寡继承家业。
“夫妻对拜——”
她听见费长玉温声说:“夫人,该夫妻对拜了。”
虞奚回神。
两人起身转向彼此,隔着一步之遥,隔着那层皂纱,相互深深一揖。
费长玉能看见皂纱后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
视线被皂纱挡住,虞奚只能垂着眼盯着自己的膝盖。
礼成。
喜娘笑着上前,将一段绾成同心状的红色彩缎两端,分别塞入虞奚和费长玉手中,引他们起身。
两人握着那牵连着彼此的彩缎,被簇拥着走向洞房。
喧闹的人声和喜庆的乐音都被房门阻挡在外,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虞奚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大脑放空。
她发现一个很可悲的事情,她饿了。
头顶的凤冠与皂纱沉甸甸地压下来,令虞奚脖颈生疼。她很想将它们一把扯下,可这不合礼数,她只能强忍。
费长玉之所以看中她,便是因为她的贤良淑德,所以虞奚需要时时保持,不能有任何差错。
两人各取所需,虞奚想要费长玉的荣华富贵,费长玉想要她的贤良淑德为自己巩固名声。
费长玉目光落在虞奚身上,只能看到她微微低垂的脖颈,显出一种易碎的洁白。
她交叠在膝上的手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像一枚枚小小的贝母,指腹有些薄茧。
空气中飘着暖融融的甜香。
“夫人。”
费长玉轻轻唤道,他缓步走近,在虞奚身侧坐在。
虞奚感受着他的靠近,僵着身子,矜持地喊了一声,“夫君。”
嗓子甜得发腻,比空气里的甜香还腻。
虞奚被自己的声音恶寒了一下。
她皂纱下的面容扭曲,眉头紧皱,鼻子嘴巴都挤作一团,嘴角则向两边咧开,露出紧咬的牙关,像一块被揉变了形的面团。
表情再丑也没事,反正她那温润如玉的夫君也看不到。
下一秒,费长玉掀开虞奚头上的皂纱,声音低沉柔和:“累了吧?”
龇着大牙的虞奚下意识就抬了头:“……”
她猛地闭上嘴巴,一秒不到五官归位,随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扬起一抹温柔可人的笑,仿佛刚刚只是幻觉。
“夫君……”虞奚敛眸,脸颊微红,心吓得漏了一拍。
其实是尴尬紧张得脸红,她脚趾都抓紧了。
只希望她这夫君眼神不好没看到,不然她装的贤良淑德就毁于一旦了。
费长玉忍住笑意,握拳抵在唇边,堪堪压下上扬的嘴角,挑眉道:“夫人当真是……”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将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有趣至极”在齿间转了个弯,再开口时,嗓音压低了些许,带着一丝认真的缱绻。
“倾国倾城。”
虞奚一怔。
这费长玉什么意思?
很快,她厚脸皮地收下了夸赞,笑得真心实意:“谢谢夫君。”
费长玉的目光流连在虞奚云鬓间那些璀璨却沉重的珠翠上。
他抬手欲触又止,只是低声笑问:“夫人累了一天,需要我帮忙把头饰取下来吗?”
虞奚有些讶异地抬眸,没想到这个便宜夫君竟然能贴心地想到这一点,她突然又觉得理所当然。
费长玉不愧温润如玉之名,哪怕对待妻子也内外如一。
虞奚也没拒绝,她也早就受不了这个头冠了,有人代劳再好不过。
“那便有劳夫君了。”
费长玉抬手开始为她取下头饰,动作温柔。
虞奚没有感受到一丁点疼,只有他指尖拂过发丝产生的微微痒意。
她静静地看着费长玉。
他神色很认真。皮肤苍白,双眉修长,眼尾微挑,唇形姣好,鼻骨上一颗青色小痣,本是清冷之态,却因那长而浓密的睫羽半垂着,多了几分温和。
因着病气,眼周泛着一圈薄红,眸色是清润的褐色,像是浸足了阳光的琥珀。
长得如此好看,可惜是个病秧子。
虞奚被他的美色迷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眼神直白的得吓人。
费长玉被她盯得心里一紧,便缓了手上的动作,好声询问:“可是弄疼了夫人?”
“并未。”
虞奚意识到自己眼神太过,连忙收回了目光,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没过多久,沉甸甸的头饰和皂纱就被费长玉取了下来,被他搁放在一旁的小桌上。
虞奚浑身一轻,如释重负。
她抬眸,看着费长玉端了一盘糕点过来,心下明白费长玉怕是自己饿着了。
当真是个好夫君。
虞奚眼珠转了转,假惺惺地问:“夫君这是……”
“我知晓夫人一早就起来,想必饿坏了。”费长玉把糕点递给虞奚,“先垫垫肚子吧,饭食已经在准备了,还要辛苦夫人等待一会了。”
虞奚心里狂笑了两声。
她面上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接过糕点时,还捻着兰花指。
“夫君对妾身这么好,叫妾身不知该如何了。”
虞奚咬着糕点,嘴里甜滋滋的,心里也美滋滋的。
费长玉只是说:“我应该做的。”
虞奚差点被糕点噎住,她神色古怪地看着费长玉转过去的身影。
这便宜夫君带入角色也太快了吧。
费长玉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好的合卺酒,又从容地往另一个酒杯中斟满。
他端着两杯酒和一杯水回到虞奚面前,并未直接递上,而是先将那杯水轻轻放在她手边的床头小几上。
“先喝点水,润润喉。”费长玉声音依旧温和,“合卺酒待会儿再喝。”
这夫君体贴地过头了吧。
虞奚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端起那杯水,小口啜饮起来。
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确实舒服了不少。
待她放下水杯,费长玉才端起那对用红丝线系着的合卺杯。他将其中一半递给虞奚,自己的手臂则轻轻绕过她执杯的手臂。
“饮过合卺酒,往后便是夫妻了。”
费长玉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声音很轻。
“好的,夫君。”虞奚老实巴交。
酒杯凑近唇边,酒液微辣,带着一丝甘甜。
虞奚饮尽,脸颊飞起两抹红晕,三分是酒意,七分是装出来的羞意。
酒毕,费长玉接过她手中的空杯,与自己的并排放回桌上。
按照礼仪,接下来该是“结发”。
他拿起准备好的金剪,并未急于动作,而是先问虞奚:“可以吗?”
虞奚轻轻点头。
费长玉俯身,极其小心地从她乌黑的云鬓间剪下一小缕青丝,又剪下自己的一缕。
他的指尖偶尔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廓,虞奚像被烫到一般,微微一颤。
费长玉将两缕头发仔细地缠绕在一起,放入早已备好的锦囊中,动作专注而虔诚。
“礼成了。”
他轻声说,像是完成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事。
“今日辛苦了。”费长玉顿了顿,又补充道,“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虞奚垂眼,唇角极轻极轻地弯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妾身知晓了,夫君。持家安内是妾身的本分,日后妾身定会谨守家规,料理家事,和睦亲邻,必不使夫君有后顾之忧。”
这回答,一定满分了吧。
闻言,费长玉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夫人,你很好……得妻如此,是家之幸,亦是我之福……”
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只是说:
“从今往后,这府中的荣华体面,便托付给夫人了。望夫人不负贤良之名,家中诸事,今后便要劳烦夫人与我同心共担。”
虞奚明白他话里包含的意思。
虞奚再抬眼时,已是无可挑剔的温顺笑容:“夫君放心。妾身所求,不过是一方安稳。夫君的体面,便是妾身的体面。”
两人相视一笑,一个笑得温文尔雅,一个笑得端庄得体,宛如一对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