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已升至中天,褪去了晨时的清寒
少年躺在田埂上,身下的泥土带着日光烘染的温软,草叶轻蹭着衣摆
似乎刚从浅眠中醒来,睫毛微颤,眼底还带着几分惺忪的雾气
稍定片刻,他侧过头,目光自然地投向不远处的田地
田垄间,一位妇人正弯腰耘田。她身着粗布衣裙,料子虽朴素,却浆洗得干净平整,只是后背已被汗水浸得微湿,紧紧贴在身上
望着妇人弯腰耘田的忙碌模样,她挥锄、起身的身影在日光里起伏,忽然间,记忆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猛地被拉回八岁那年的深秋
父亲是镇上书院的先生,一生温文尔雅,长衫永远浆洗得平整挺括,指尖常年染着洗不净的墨香
课后总爱握着我的小手临帖,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是童年最安稳的韵律
变故却如惊雷破空,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耗尽了所有求医问药的努力,终究没能留住温厚的他
彼时庭院里的残花还凝着最后一抹艳色
父亲却永远停在了那张伏案多年的书案前
案上摊开的宣纸上,是只写了一半的《桃花源记》,笔锋依旧遒劲温润,旁侧的墨痕被泪水晕开一小片,模糊了笔画,似对这尘世未了的牵挂
秋风日渐萧索,卷着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院中的青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而后又轻轻飘坠,落在父亲地面
屋内是压抑的啜泣声交织,唯独母亲,身着素净的斩衰
静静地守在灵位旁的蒲团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脊背挺得笔直
发丝被夜风吹得微乱,鬓角的几缕已染上霜白,眼神却沉静得像深不见底的潭水——没有泪落,也无悲号,唯有眼底深处藏着的破碎,在烛火下偶尔一闪而过
她就那样坐着,仿佛一尊静默的石像,任由悲伤在周身流淌,却始终维持着一份克制的端庄,将所有情绪都藏进那份沉静里
从白日到黄昏,再到夜色渐浓,灵前的人影渐渐稀疏,亲友们陆续散去,只留下满院残烛与簌簌飘落的落叶
夜深人静,灵堂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母亲缓缓起身,走到我身边,轻轻蹲下身
她的手指带着凉意,却异常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一下又一下,动作缓慢
许久,她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无漾,哭出声来,大声哭,替娘把泪都流出来。这是咱们娘俩和你爹的最后一面,让他在听一听你的声音”
攸无漾望着她眼底深藏的悲痛,积攒了许久的悲伤再也无法抑制,泪水汹涌而出,哭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与父亲作最后的告别
夜色如墨,檐角的月光斜斜泻入窗内,案头油灯昏黄如豆,父亲的身影就映在光影交错处
背脊依旧是记忆中挺拔的模样
“小漾,从今以后好好听你母亲的话,我不能在陪伴你们了,用心去感受诗书方能品出字里行间的情味”
父亲的声音温润醇厚,指尖落在泛黄的书页上
攸无漾迫切地想凑近看清父亲鬓角的霜华,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微凉的虚空
书页上的字迹渐渐氤氲,父亲的身影也如雾气般一点点变得散去,任他如何呼唤,终究只剩满室清寒的月光
惊悸着醒来,枕畔早已濡湿一片,窗外天已微亮,梦里的余温与现实的空寂交织,心口沉甸甸的发疼
一月后,晨光透过雕花木窗的棂格,落在母亲收拾行囊的手上
几件粗布衣裳,被她按经纬纹路叠得方方正正
还有父亲留下的那本诗词合集,书脊处磨出了包浆,页角不见半点卷折,母亲指尖拂过封面时稍作停顿,随即连同衣裳一并塞进那个半旧的青布包袱里
包袱不大,陈设简单的像是一次寻常的短途出行
收拾完表层物件,母亲没有起身,而是缓缓蹲下身,对着床底那只樟木箱伸出手
那箱子是父亲生前亲手打造的,榆木质地坚实,周身打磨得光滑温润,配着一把小巧的黄铜锁,钥匙用红绳系着,这些年来一直贴身挂在母亲腰间
她抬手解下钥匙,铜质的锁芯与钥匙碰撞,发出清脆的“咔哒”声,箱盖随之“吱呀”一声掀开
从箱底摸索出一个布包,外层裹着的土黄色绢布已有些陈旧,边角泛着淡淡的米黄
她走到一旁的木椅上坐下,借着透亮的光慢慢解着,绢布层层褪去,露出内里一锭锭大小不一的碎银,边缘还带着长期摩挲的细腻光泽,显然是爹娘这些年来省吃俭用,从油盐酱醋的缝隙里一点一点积攒下的家当
攸无漾凑近去看,碎银在晨光下泛着光
母亲的指尖带着薄茧,轻轻拂过银面,一一细数着碎银的数目,待确认数目无误后,将碎银小心翼翼地归拢
这才起身走向床上的青布包袱,她微微俯身,掀开包袱底层的布料,腾出一处稳妥的空间,将沉甸甸的布包稳稳塞了进去,再将表层的粗布衣裳与父亲留下的诗词合集重新整理平整
母亲将包袱的系带细细系好,指尖最后抚平布料上的褶皱,这才缓缓转身,目光落在攸无漾身上
晨光恰好漫过庭院的檐角,温柔地洒在她的脸上,将鬓边几缕碎发染成浅金
“你爹总念着世外桃源”
她的声音带着对过往的追忆
“咱们就去找一处清净地,遂了他的心愿”
没有冗长的告别,锁上老屋的朱门,告别了喧嚣的故里,脚下的路便循着诗中的意境铺展
辗转于山水之间,见过连绵起伏的青山
踏过澄澈的溪流,水声潺潺如吟诗作赋
路过隐于林间的村落,竹篱茅舍,炊烟袅袅,不闻尘世喧嚣
终在一处群山环抱的幽谷停驻。远离尘嚣,隔绝纷扰,此地人烟稀少,多为老者与稚童
唯俨然是父亲诗中反复吟诵的桃源胜境。母亲踏遍幽谷,择了块背山面水的平缓之地筑屋,又开垦出几亩荒地,自此,母子俩便在此地安身
白日里,攸无漾常随母亲躬耕于田垄
春回大地时,母亲教他辨识饱满的谷种,示范如何匀整撒播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盛夏时节,暑气渐盛,溪畔便成了日常。竹篓往溪边捕鱼成了常事,竹篓入水的轻响与流水叮咚相和,打破了午后的静谧
秋收时节,谷穗饱满,金浪翻滚。镰刀割过稻穗的沙沙声,像欢唱着丰收的喜悦
寒冬腊月,朔风凛冽,便围炉而坐。炉火熊熊,暖意融融
“愣着干嘛?让你来帮忙,自己倒是先睡着了”
母亲略带调侃的声音陡然响,瞬间打断了攸无漾游离的思绪
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对上母亲含笑的眼眸。眼里并无半分责备之意义
“昨晚蚊子吵得我没睡着,还咬了我好几下,不信你看”
他下意识地开口辩解,抬手便要挽起衣袖,想让母亲瞧瞧胳膊上被蚊虫叮咬的红痕,以此证明自己并非刻意偷懒,只是实在困倦难耐
见状,母亲无奈地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我信你,快点起来,刚好饿了,回家去,灶上还有早上温的粥”
[菜狗]我以为没人看,好羞涩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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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