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凌府门前的红灯笼依旧燃着暖光,远处零星的爆竹声断断续续,反倒为这深夜添了几分清宁。沈枢牵着小女儿的手,苏琼静静伴在身侧,正与凌舟、梁杏在府前道别。小丫头揉着困得泛红的眼角,嗓音软糯得像浸了蜜:“凌爹爹,明日我还要来跟哥哥玩呀。”
凌舟含笑俯身,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发顶,“好呀,今晚甜甜做个梦,明日来找哥哥。”目光却在抬眼时不经意撞上沈枢的视线。两人眉间情意缱绻,双方眼底的愉悦满足不言而喻,不过一瞬便悄然错开,只剩温声叮嘱落进夜色里:“路上仔细些,天寒,别让孩子吹了风。”
沈枢颔首应着,指尖残留着方才书房里与凌舟相拥的余温。苏琼瞧着两人这欲说还休的模样,轻轻叹口气,伸手抱起已然犯困的女儿,对梁杏温声道:“改日我再约你好好说话,我们今日便先回了。”
马车平稳起步缓缓驶离。沈枢掀开车帘一角,回头望了眼凌府的方向,门楣上那盏红灯笼,在沉沉夜色里格外醒目,像极了方才书房中摇曳的烛火,更像他心底那簇从未熄灭的念想,暖得妥帖。
凌舟立在原地,目送马车渐渐消失在街角,才缓缓收回目光。掌心悄然攥着一枚玉扣,是沈枢方才整理衣物时无意间落下的。这夜的温存与道别,成了他们藏在漫长岁月里的又一个秘密,静静暖着往后的晨昏。
马车轱辘碾过深夜的青石板路,“吱呀”声平稳而悠长,漫进静谧的车厢显的异常响亮。苏琼双手裹紧披风抱紧已然睡熟的小女儿,手掌一下一下自然的轻轻落在小女儿的身上,安抚着孩子酣梦中的不安,目光瞄着对面闭目养神的沈枢身上,忽然轻启樱唇,声音柔得像一缕烟:“方才在凌府,我瞧着凌老爷倒还是当年的模样,英挺俊朗,眉眼间也没添多少风霜。”
沈枢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车窗外掠过的沉沉夜色,并未接话,却听得格外认真。
苏琼不理会沈枢的态度,又自顾续上言语,语气里裹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感慨:“倒是梁姐姐,苍老了好些。许是连着生了两个孩子,又要操持偌大的府宅,族内应对,眼底的倦意藏都藏不住。”未了又继续添了一句:“我每日对着铜镜,发现眼角细纹也越发显眼了。”
车厢里静默片刻,沈枢才轻声应道:“操持家事,本就累人。这些年,你也辛苦了。”他没说的是,方才在书房与凌舟相对时,他瞧出对方眼底深藏的疲惫,和自己一样无奈,那是被体面、规矩与心底念想反复拉扯的痕迹,只是凌舟藏得好,旁人轻易无从察觉。
苏琼淡淡的瞥了他一眼,见他不愿多谈,便收了话头,低头也闭上眼轻轻继续拍着怀里的孩子。马车依旧稳稳前行,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车厢里再无言语,可两人心底都明镜似的:方才那几句看以寻常的闲聊,不过是又一次无奈的心照不宣,默许了那两人藏在体面之下的牵绊,也护着这两府看似平和的往后。
凌舟先吩咐下人打开书房门窗透气然后收拾妥帖,才转身折回卧房。梁杏已先回房中,见他回来,停下卸除一半的首饰,从妆台前转过身来,目光冷漠的落在他身上,仔细上下的打量了他一番,语气平静无波,却裹着一层疏离:“你去洗一洗吧,身上都是味儿,不该进这屋的。”
他的脚步蓦地顿住,指尖下意识攥紧了衣襟。他有些惊慌梁杏口中说的“味”,难道是指书房里未散的酒气中混着与沈枢缠绵后,藏不住的隐秘欢愉的气息,还是他沾染了沈枢衣着的气味,看来终究他没能瞒过她。他无法辩解,只低低应了一声“好”,转身快步走向外间的浴房。
红烛的光莹莹的映在梁杏的侧脸,她眉头紧蹙望着凌舟匆匆离去的背影,眼底掠过一抹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无尽的委屈,有压不住的不甘,辗转片刻,最后还是只能化作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无奈叹息。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嫁凌府,会去追问、会用哭闹来对应事物的姑娘了,做为府中主母,族中宗妇年年日日有让她操办不完的事项,还有岁月流逝与孩子成长这些都早已磨平了她的棱角,让她看的清楚,这桩看似体面的婚姻里,终究藏着一份不属于她的情感。
浴房里的水声哗哗响起,凌舟浸在盛着热水的浴桶中,温热的水流漫过腰腹,稍稍舒缓了方才产生的酸胀不适,可他周身仍透着一股从心底蔓延的彻骨的冷。他怎会不懂梁杏那句话的分量,那是无声的提醒,也是了然的妥协。默许他藏着心底的秘密,却也清清楚楚划清了彼此的界限,让他再一次明白,这份见不得光的隐秘念想,只能藏在浴后的氤氲水汽里,来时汹涌,去时无痕,断断不能摆到明处体面上。
月华的光晕流泻进贴着茜影红纱的窗内,散作满地碎银,与烛光一同跳动。苏琼卸了钗环,以布巾匀净脸上脂粉,指尖抚过眼角渐生的细纹,脑中竟又回想起早年光景。父母离世后,她孤苦无依,被收养在表亲家中,虽如亲女一般教养,终究无人可依傍。初识沈枢,原是从他的画卷中,先欣赏其画技高超,后见其人,他的谈吐、仪表更令她心折。表露心迹时,本以为沈枢会婉拒,未料他竟欣然应允。出嫁了,她虽无红妆十里,却也嫁妆斐然,人人称羡她觅得良人。那时她尚是满怀憧憬的闺阁女子,以为结发便是一生,却未料世事反覆,沈枢与凌舟夜间厮混的流言四起,她听闻后心神受损,夺走了她腹中已然六月的孩儿,接着又撕碎了那层温情脉脉的假象,原来她与沈枢的这场婚事,不过是他借她的清白名声,堵住悠悠众口,以保全他与凌舟早已暗通的私情。
她怨恨沈枢:既已心有所属,为何偏要招惹自己,给了希望又亲手摧毁?失了孩儿哀莫大于心死,令她彻骨冰凉。她拒了他递来的和离书,偏要守着这空壳般的婚姻,她声称让他和自己一同坠入阿鼻地狱,为她可怜未能降世的孩儿赎罪,最令她没意料到的是,佛诞节里说好去给孩儿超渡,沈枢却在庙堂中和凌舟厮混颠倒乾坤,所以她要做他体面下的一根刺。
她要斩断他与凌舟那见不得光的私情,于是索性为他同时纳了张姨娘与李姨娘,原是盼着这两房妾室能分去他的心神,断了他的念想。谁知沈枢迟迟不与圆房。那日不知沈枢受了什么刺激,回府后便独自狂饮烈酒,醉得识人不清,她便趁机安排张姨娘近身伺候。此事后她故意让凌舟知晓,二人在沈枢的书房里争执不休,闹到了决裂的地步。后来张姨娘顺利怀孕生女,看着他对着稚女流露些许温情,她只觉可笑又可悲。以为这般,便能报复他的利用,便能彻底斩断他们之间的牵绊,却渐渐发现,有些情感,原是比恨更顽固的存在,纵是撕破脸皮,也断不了根。
那日去凌府道贺梁杏得子,闲谈间望着她怀中襁褓里的孩儿,心头忽生“指腹为婚”的念头,未料梁杏满口应允,这便是两人默契的开端。往后为了两府的平安,为了儿女安稳,她们便以这层更坚固的体面,将那些不可说的隐秘悄悄裹藏。
今夜在凌府守岁,沈枢与凌舟在书房又一次悖逆世俗,牵扯不清。临别时,看着沈枢回望灯笼,眼底藏不住的缱绻,她忽然便懂了:这许多年的拉扯、算计、隐忍,终究是徒劳。她能困住他的人,能守住这桩婚姻的体面,却终究斩不断他与凌舟之间,那份跨越岁月、藏在规矩缝隙里的牵绊。就像阶前的青苔,纵是不见天日,也能循着隐秘的湿气,执拗地蔓延,长长久久不会消散。先前放李姨娘离府,如今想来,竟是最对的一步。何必困守一位好姑娘的一生,来陪衬这样一个荒唐无情的夫君。
春日晴和,午后的阳光暖融融漫进凌府花厅。梁杏邀了苏琼带着小女儿过府小坐,案上刚沏的雨前茶冒着袅袅轻烟,汤色清润。沈家小闺女与凌府小公子凑在一处,追着廊下纷飞的蜂蝶嬉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笑声脆生生撞碎了花厅的静谧。
梁杏屏退丫鬟婆子,厅内剩下她们二人时,方才还带着浅浅笑意的脸庞,渐渐染上了几分难掩的苦涩。
“前几日他晚间归府,衣襟上沾着的,是沈府书房独有的松墨香。”梁杏执杯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温润的杯壁,声音轻得似要融入风里,“我没问,也懒得再问。”
苏琼闻言,缓缓吁出一声轻叹,目光落在阶前嬉闹的孩童身上,眼底掠过一丝怅然:“我府中那位,书房的烛火总比别处亮得更晚些。他不说,我便只当没看见。”
她们闲谈的从不是家长里短的世俗热闹,而是埋在心底、言说即碎的委屈。是梁杏撞见凌舟对着沈府方向失神凝望的失落,是苏琼瞥见沈枢摩挲凌舟旧物、指尖带柔的无奈。她们对这两个男人,有过失望,也早生疏离,却始终没选择戳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护着两府的体面,也埋了自己饮恨的无奈。
“孩子们安好,两府安稳,便够了。”苏琼轻轻放下茶杯,语气里藏着几分历经世事后的释然。梁杏颔首,眼底闪过一丝同等默契。
她们本就是这桩错位婚姻里的同路人,懂彼此难言的苦,也默许了这份不完美的守护。唯盼着孩子们能在这份体面的平和里安稳长大,让那些隐秘的牵绊,永远藏在岁月的阴影里,不被惊扰,不问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