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破晓,第一缕微光穿透沈家角门的缝隙,轻柔地落在凌舟泛白的面颊上。他紧了紧半敞的衣襟,指尖触到微凉的布料,最后望向书房的方向,那里烛火早已燃尽,只剩浓得化不开的沉寂,像极了这一夜的结局。
没有以往相见的温言软语,有的是争执到嘶哑的辩驳、堵在喉头的委屈、不甘都似扎入心头锐利的钢针,拔不出也磨不平。
凌舟没再回头,脚步沉得像灌了铅,一步步挪出角门,身影慢慢融进清晨的薄雾里,悄无声息。
长街尚显空旷,唯有清扫街道的仆役偶尔匆匆走过。没人知晓,这位神色落寞的凌家老爷,刚在沈府熬过了一个肝肠寸断的夜晚,将满心炙热,都留在了那片熄灭的烛火与无尽的沉默中。
回到凌府时,天已大亮。他刻意避开往来晨间整理的丫鬟仆妇,脚步未停地径直到了卧房外间,和衣躺在榻上闭上眼,脑海里却全是沈枢争执时泛红的眼尾,和自己昨夜掉落在书房、满是伤痛的眼泪。
日子就在刻意沉默与疏离中悄然滑过,凌舟绝口不提沈枢的名字,仿佛那人从未在他生命里留下痕迹。唯有每夜更深人静时,他会独自立在窗前,望着沈府的方向怔怔发呆,眼底浸入的情绪,连自己都无从言说。
转眼便到了梁杏临盆之日,凌府上下顿时忙作一团,人声、脚步声、器物碰撞声交织成一片。卧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凌舟立在门外,脸色苍回指尖早已攥得褪去血色,掌心沁出冷汗。他期盼着母婴平安,了却一桩牵挂,心底深处却还一丝隐秘的惶恐,怕这个孩子的降生,将彻底改变他与沈枢之间仅存的、摇摇欲坠的牵绊。
“生了!夫人终于生了!老爷,是位少爷!”稳婆快步打开屋门出来,脸上堆着掩不住的喜色,声音里满是雀跃。凌舟心头一松,快步进屋,目光落在襁褓中皱巴巴的小脸上,细弱的呼吸拂动着胎发,小小的拳头攥成一团,心底竟涌起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柔软,顺着四肢百骸缓缓流淌全身。
梁杏侧卧在床,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如同一张纸,唇角上却染着浅浅笑意,声音轻得像羽毛:“这下好了,两个儿子,往后咱们凌府也该更热闹了。”
丫鬟们整理好主母,全都围在床榻也道贺,点心补品很快摆满了桌案,满院都飘着喜庆的气息。
凌舟坐在床边:“夫人,辛苦了。”目光掠过妻儿恬静的模样,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温热的小手,那触感软得让人心都化了。可在无人留意的间隙,他眼底的暖意悄然褪去,一丝落寞无声掠过,凌府是真的热闹了,可他心里那个空荡荡的角落,却任凭这满院喧嚣,怎么也填不满。
那个沈府书房的不眠夜,那场未尽的争执,那些没说出口的和解,还有他与沈枢之间碎得捡不起来的念想,终是随着这个孩子的降生,要被埋进了更深的尘埃里,怕是寻不回踪迹了。
凌府门楣上的红绸尚未褪尽,檐角垂落的彩穗在微风中轻晃,与院内清冽的梅花暗香缠在一起,添了几分余韵,正是凌府小公子三朝洗礼日。恰在此时,苏琼领着小腹己微街隆起的张姨娘缓步前来。她身着一袭藕荷色暗绣缠枝莲的锦袍,裙摆扫过青石小径,步履从容,脸上漾着温婉得体的笑意,身后婆子手中提着描金漆盒,里面盛着精心备下的贺礼。被凌家的丫鬟带入卧房,她便朗声道:“梁姐姐刚经历生产,身子还娇弱着,我今日登门,一来是恭贺凌府再添麟儿,福气更盛;二来也想让我们张姨娘沾沾这喜气,盼着我沈府早日也能得此顺遂,添个伶俐孩童。”
梁杏正靠在铺着软垫的软榻上,头上戴着风帽,怀中小心翼翼抱着襁褓,刚出生的小儿子在她臂弯里睡得安稳。听闻人声,她抬眸望去,见是苏琼,当即撑着身子浅浅坐起身,脸上笑意温和:“苏妹妹,倒是有心了,快请坐。前几日府里诸事繁杂,忙着照料我和孩子,本该登门向你报喜的,反倒劳你先跑了这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丫鬟们连忙奉上热茶与精致茶点,两人围坐榻边,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谈起来。从襁褓婴儿的喂养之道,说到寻常人家的柴米油盐,话语间皆是熨帖的家常。苏琼语气亲和,梁杏也应答得温婉,厅内气氛竟格外融洽,那些过往的嫌隙与隔阂,仿佛都被这满室暖意与新生儿的气息冲淡,从未在两人之间存在过一般。
张姨娘坐在一旁的绣墩上,脸上挂着温顺柔和的笑意,不多言也不多语,只在两人闲谈的间隙,偶尔顺着话头插一两声附和。
她的手始终下意识地护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锦缎衣料,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她心里明镜似的,自己此刻不过是苏琼手里一枚好用的棋子,一举一动都身不由己,全看主母的心思行事。
梁杏、苏琼二人聊得正投机,猛不丁苏琼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梁杏怀中熟睡的婴孩脸上,方抬起眼瞟了瞟张姨娘的肚子,唇角的笑意愈发深了,带着几分热切提议道:“梁姐姐,我看着这小娃,喜的不行突然有个主意。你看,我们张姨娘如今也怀着身孕,你家又是喜添麟儿,正是双喜临门的好时候,不如我们来个指腹为婚,结下这门娃娃亲如何?”
梁杏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很快便明白了苏琼的心思,脸上的笑意更盛,带着几分赞许颔首:“苏妹妹这个主意真是再好不过!若是张姨娘将来生了女儿,便让两个孩子结为秦晋之好,咱们两家做个亲家,倒是美谈;若是生了个儿子,那就让他们认彼此父母做干爹干娘,往后两府也好常来常往,更显亲近热络。”
“正是这个道理!”苏琼当即拍了拍手,语气里满是雀跃,仿佛真为这突如其来的缘分欣喜不已。可她说话间,目光却不经意地越过梁杏,飞快扫过外间帘后那道隐约的身影,凌舟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她眼底随即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快得如同错觉,藏着不为人知的算计与深意。
“如此一来,咱们两府的情谊,便能一代代往下传了,往后也再不会有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话。”梁杏顺着苏琼目光也看到了帘后身影。
凌舟负手立在帘后,双手交握的指尖几乎要嵌进掌心。听着两位夫人你来我往的言谈,轻易就敲定了这桩“指腹为婚”的约定,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将厅内情形看得分明:苏琼眼底那抹藏不住的算计,裹在温婉的笑意里,像淬了胆汁的糖;梁杏脸上满是真切的欣喜,似全然不知这场美满的约定,实则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恍惚间,沈枢的身影又撞进脑海,争执时泛红的眼尾,沉默时紧绷的下颌,还有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和解与念想。心口一窒,像被重物死死堵住,闷得发疼。苏琼这明明足要以孩子为契,想用这桩亲事做成牢不可破的纽带,将凌、沈两府牢牢捆在一起。这哪里是结亲,分明是断他后路,要彻底掐灭他与沈枢之间那点仅存的、或许还能解除误会的奢望。
这样用心良苦的筹谋,不知沈枢得知又会如何。可眼下他却是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这场以“贺喜”为名、以“情谊”为幌子的算计,在满室喧嚣的笑语声中,稳稳落下了最后一步,将他死死困在了这名为“责任”与“礼教”的牢笼里,寸步难行。
秋风卷着清冽的桂花香漫进沈府黑色漆门时,张姨娘的卧人房里,终于传出一声婴儿清亮的啼哭,脆生生划破庭院的静谧,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那眉眼弯弯的模样,竟有十分肖似沈枢,瞧着便惹人疼惜。
沈枢立在张姨娘卧房外的廊下,听着那一声声啼哭穿透窗纸,心里却无半分初为人父的喜悦,反倒像被无形的绳索勒得更紧,呼吸中都带着沉甸甸的滞涩。苏琼与梁杏当日瞒着他定下的“指腹为婚”的契约,终究还是要循着宿命,成真了。
转眼小女娃已落地满月了,沈府内外装点十分热闹,张灯结彩,红绸缠柱,宾客们也应邀上门,笑语喧阗。凌舟扶着从马车上下来的梁杏,身后跟着怀中抱着襁褓小儿的乳母,缓步走进沈家正厅,手上提着精心备下的厚重贺礼。他脸上挂着合乎时宜的得体笑意,应对着周遭的道贺,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掩不住的落寞,像被桂香染透的秋意,清寂又绵长。
他的目光先掠过张姨娘臂弯中安睡的小女娃,那眉眼间肖似沈枢的轮廓,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下心头,随即转落向沈枢。两人眼神猝不及防地相撞,随即便极快地错开,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坚冰,再无往日的缱绻缠绵,也无曾经针锋相对的争执,有的是客气到骨子里的疏离,淡得像席间的烟霞,触不可及。
宴席刚开场,苏琼便笑着起身,手中捧着两份从丫鬟递过的烫金镶边的婚书,语气里满是愉悦的欢喜:“今日既是我沈家小女的满月之喜,也是我们凌、沈两家兑现当日约定的好日子。婚书我早已备好,还请凌老爷、凌夫人过目,若是无异议,这喜事便就此定下了。”
梁杏笑着接过婚书,“婚书本应我们男方家来准备,即然今日沈夫人已备下,那便择日不如撞日正式结下这门亲。”转手递到凌舟面前,眼底满是对未来的期许:“从今儿起两孩子便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咱们两府日后多些往来走动。”凌舟伸手接过,指尖触到婚书冰凉光滑的纸面,只觉得那薄薄几页纸重逾千斤。
这一纸红书,订下的是两个懵懂孩童的往后人生,锁住的却是他与沈枢之间最后一点渺茫的念想,毫无转寰
沈枢立在一旁,目光牢牢黏在凌舟执笔的手上,看着他在婚书上落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轻得像羽毛,却又锐得像刀锋,一下下在他心上划着口子,血流不止,呼吸中似都带有血腥气。
从这两份婚书交换的这一刻起,他与凌舟之间,再也没有了偷偷见面的借口,再也没有了缠绵缱绻的可能。往后余生,只剩“儿女亲家”这层冰冷又体面的身份,隔着两府的宗族规矩,隔着两个孩子的光明未来,像隔了万水千山,即使在眼前也无法靠近半步。
沈府的满月宴还在喧嚣,道贺两府的声音不绝于耳,凌舟与沈枢始终无半分交集,未曾说过一句话。
直到凌舟与梁杏乘车离开沈府,车轱辘碾过青石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凌舟摊开那纸烫金婚书还带着几分凉意,指尖摩挲着上面的字迹,忽然就想起了沈府书房那个争执的夜晚,烛火摇曳,沈枢泛红的眼尾,还有自己落在夜色里、悲苦委屈的眼泪。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的结局就早已注定。这一纸红书,不过是将那份早已写好的宿命,狠狠钉在了纸上,从此尘埃落定,再也没有半分更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