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冷风扑灭宫灯时,刘勋正将第五个空酒壶抛向夜空。墨狐氅衣早不知遗落何处,中衣领口被撕开半幅,露出锁骨处的旧伤。
巡逻侍卫远远瞥见这癫狂模样,慌忙吹熄灯笼匿入夹道,只因日前刚有个小太监因多瞧了六殿下醉态,便被发落去洗恭桶。
福景殿的檀香混着酒气钻入鼻腔,刘勋踉跄撞开虚掩的殿门。
三重纱幔后,临安公主正将额角贴紧蒲团,正虔诚参拜,少女玲珑有致的身段在醉酒男子眼中是最大的诱惑,供案上长明灯忽明忽暗,“愿舍红尘孽债,常伴青灯前。”嗓音清泠如雪融溪。
刘勋忽然嗤笑出声,将手中唯剩的褐金酒壶掷上摆着妙法莲华经的案几,“想不到宫中竟有如此素颜雅静的女子。”
“是谁?”女子惊恐转身,眼底映出一张醉眼朦胧的脸。
他扯过供案杏黄幡布缠住临安的手腕,佛珠噼啪散落满地,“既然你要舍弃红尘,那不如让本王来陪你。”
扶摇提着炭火和外衣刚推开半掩的门,羊角便灯照见满地狼藉,撕碎的经卷残页覆在打翻的灯油上,临安最珍视的观音玉簪断成三截。
刘鑫蜷在佛像下,藕荷色寝衣裂至腰际,肩头牙印渗出的血迹,染红了她极力拉扯着的外衫,口中不断的呢喃“不要,你不要过来。”
“公主。”扶摇扔下手中的灯,把大红的披风罩在她颤抖的身上,“您,您这是怎么了?”
刘勋瘫在福景殿石阶上,此时的他醉意正浓,任由杜恒系好扯散的玉带,搀着离开,临安忽如梦中惊醒一般,看着两人的身影渐消,唇上已经被她咬出血印,倒在扶摇的怀里隐忍痛哭。
春芽已经冒了绿尖,空气夹杂着湿润的暖意,林溪像庙里的泥像枯坐窗前,手中握着的还是那枚林母遗簪,玲珑捧着热了三回的百合粥僵在门前。
“小姐,玲珑知道你难过,不知该怎么劝,只是心疼你。”哽咽着用帕子去接林溪颊边坠下的泪,“玲珑就你一个亲人了,你就当可怜我,吃一口,好吗?”
刘谦的衣角还挂着尘泥,下了朝直奔清风台而来,目光落在案头那碗纹丝未动的乌鸡汤上,已凝出白脂,“还是不吃不喝吗?”
玲珑行礼点头,“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王爷,小姐她会不会……”
风中带着凉意猛地窜进房中,他用力的扳过她的肩膀,那双向来灵动的眸子此刻如封冻的冰面,倒映着他腕上旧疤。
“你打算用绝食来对抗命运吗?”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扎眼的旧患,“在战场上我拼了命的想要活着,我告诉自己我还有责任,有亲人,兄弟们为了护住我牺牲自己,我要替他们活,我也厌倦世俗的争斗,天地尚有残冬,何况人心,你跟我一样,别忘了,你的大仇未报,你可以死,但,不是现在。”
她的睫毛颤动,将手抚向他胸口疤痕,积了七日的泪终于决堤。
“柳如凤最喜拿翡翠镯子碾人手指,磋磨他人。”他忽然压低嗓音,“你说要是让她日日看着独子痴傻,夜夜听着夫君唤其他女子闺名……”
她抬起头望向他的眸子,用力点头,“她毁了我的梦,我就要夺了她希望。”
“不哭了,吃点东西,我只许你再多伤心几日。”
冥纸在铜盆里卷起火焰,春雨飘落打湿纸灰,林溪拿过火钳,将最后一叠金箔纸钱按进灰烬,“娘,您等着……”她咬破的唇角渗出血痕,泪砸在慈母林婉清的牌位上。
刘谦将外衣摘下裹住她颤抖的身躯,玲珑望着眼前相拥的剪影,忽然想起林溪案前一本打开的书中有这么一句“惊蛰至,百毒醒。”
惊蛰日的细雨染湿了林奕裙摆,她捧着莲纹食盒立在昭阳宫外,盒中梅花酥里掺着皇后家乡扬州的红豆馅,侍女进内通报的时候她想起日前被潘贵妃当众打翻的胭脂盒,掌心又沁出冷汗。
“妾身林奕,给皇后娘娘请安。”她跪在袁皇后面前伏地行跪拜大礼。
袁澜端坐在案前,手中正执笔描丹青,“起身吧,你求见本宫所为何事?”
“回娘娘,幸入宫侍奉圣上,是妾之幸,中宫之主也是妾的主子,妾心底对娘娘亦充满崇敬之情,妾带了桃花酥和凤尾枇杷敬献给您,请皇后娘娘莫要嫌弃。”说着她示意侍女将锦盒送上。
“林美人有心了,只是今日气候干燥,本宫更喜决明子饮,甜腻的东西你自己留着用,正好,今日膳房送来的也是桂花蜜饯,你也一并带去。”她用眼神扫向玉竹。
林奕窃喜,“娘娘,这凤尾枇杷膏来自外邦,涂抹在肌肤上可以使其醉如凝脂……”
“本宫多谢你的好意,你能入宫定有长处,却不要将这些心思放在本宫这里,后宫前朝都是皇上的臣子,虽有位分品级之别,却无高低贵贱之分,本宫年长,已经过了喜爱打扮的年纪,如此珍品还是拥在自己身上。”说了许久也不曾赐坐。
她有些意外,明明已经查探过皇后性情温和友善,怎的对自己却这般疏远,“皇后娘娘,您可是不喜,是妾身唐突了。”
袁皇后缓缓起身,“本宫喜静,皇上喜欢与你们这些年轻女子相处,你不妨趁着自己风华正浓,多用此物去讨得皇上欢心岂不更好?”
“皇后娘娘,妾刚入宫不久,还未得皇上青眼,是臣妾无能,所以,还请,还请皇……”
“谁说的,本宫瞧着你的胡舞跳的不错,连皇上都赞不绝口呢,再说若论恩宠,又有谁可与贵妃比肩?”她虽贵为皇后,然袁氏家贫,常以私财周济,文帝亦许。
袁澜知道文帝对潘氏百求皆应,便借潘氏之名求钱三十万,没想到文帝当即应允,对此她甚为愤怒,并不为钱,是怪皇帝偏爱潘氏,遂心生不满,有段时间还特意称疾避之不见。
“上次宫宴妾未向皇后禀明私自献舞是妾的不是,还请皇后娘娘宽宥。”林奕忽觉鬓间的金钗重如千钧,那日潘贵妃讽她野雀也学凤凰啼时,用的也是这般温柔语气命人撤了她的座席。
“臣妾愚钝,总想着惊蛰该除旧布新……”她话音未落,皇后已执起案头白玉镯,“你瞧,这绞丝纹,原是前朝古物,最妙的便是这份通透。”圆润的镯身映出窗外将谢的白梅,“有些花啊,非要等梨棠开了才懂,早开的未必有果。”
林奕似乎欲言又止。
“本宫乏了。”林奕退至朱漆门槛,走出昭阳宫。
“美人,咱们今天是不是不该来。”
“是我犯错在前,皇后即使怪罪也应当受着,咱们本就是来寻求庇护的,皇后虽对我冷淡,但到底也未曾责罚。”她盯着那盘槐花蜜饯。
“今日觐见皇后,明日便会传到贵妃耳中,万一她再借故迁怒……”
“人在屋檐下,安得不低头,我不能得罪贵妃,只得来投靠皇后,没有别的办法,爹爹说的对,未壮之时唯有隐忍。”
凝芳阁冷得像座冰窖,刘鑫腕间的玉髓串被她用力扯断,浑圆的珠子滚过青金石地砖,扶摇取来新衣时,正瞧见临安将半截金簪抵在咽喉,绫织纹的衣领散着,露出颈间青紫指痕。
“殿下!”小宫女扑过去夺簪子,却被刘鑫腕上热度烫得缩手,这具总是沁凉的身子,此刻烧得似三伏天的柏油。
临安忽然吃吃笑起来,突然扯过扶摇的手“你闻,这迦南香里掺了蛇麻草,母妃说这香能安神。”
扶摇慌乱中打翻炭炉,红炭像火蛇般滚落,她突然瞥见公主左臂内侧那道淡红胎记,本该缀着朱砂痣的地方,此刻光洁如新剥的藕节。
“奴婢去请太医!”扶摇转身要跑,却被一股骇人力道拽住裙尾,“好丫头,你瞧这守宫砂…”她将手臂举到残阳里,“像不像去年淹死在太液池的郑宝林?”
暮鼓声悠远响起,刘鑫忽然安静下来,任扶摇用冷帕子擦拭她腕间血迹,铜镜里映出她散乱的发髻,金凤步摇斜插在耳后。“殿下莫怕,奴婢拼死也要告到御前。”
“告谁?”她眼神空洞,呆呆的望着扶摇,手却依旧死死的抓住她的衣衫,“当如何告?本宫八月初五就要穿上嫁衣。”
她拔下金步摇在妆台上勾画“北魏”二字,“你猜母妃此刻在做什么?我猜正给新得的波斯猫裁冬衣呢。”
扶摇的泪滚落,刘鑫对着残妆轻笑,“还以为这一世要断在北魏,谁料到竟是毁在那人手里。”
“公主,是奴婢不好,奴婢不该让您一人在景福殿里,都是奴婢的错,才…”扶摇跪地磕头如捣蒜。
刘鑫将她拉起,“我若有宠谁人敢欺?今日之事务必保密,否则丢的可不仅是女儿家的清誉,很可能你我自此要老死在此。”
扶摇将她从地上扶起,颤抖的手紧握成拳“去把地藏经拿来。”
小丫头不明为何,抹泪去寻,回来时见临安赤足踩在凤钗上,足底烙出凤凰纹样的痕印。“公主,莫要伤了自己。”
“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忘记身上的痛。”她含着泪为自己重新绾好发髻,咬破指尖在扉页勾勒,鲜血渗进“地狱不空”四字,望向镜中被掐红的脖颈,执起眉墨,远山黛扫过眼尾淤青时,她忽然哼起潘贵妃最爱的折红英曲调。
镜中人唇角突然扬起诡异弧度,那支金簪不知何时已插回发间,镜中的簪尾正对着心口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