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凝在窗台上久久未融,宁淑妃她放下抄经的毫素,将炉上煨着的菊茶倒入越窑瓷盏,这还是她刚入宫时文帝赏赐的。
“陛下万安。”侍女并未通报,抬头时瞧见了皇帝正朝她走来,她起身行礼。
文帝伸手将她扶起“免礼。”
张烨华退后半步“皇上请坐。”说着将案头那本法华经移开,“不知北辰的伤可好全了?”她目光中染着担忧。
“烨华,亏得北辰身体好,太医院回话说无大碍了,但是仍需要精心修养。”
他瞥见一旁桌上未绣完的荷包,藕色缎面上银线松枝只绣了一半,当年刘谦十三岁初上战场时,她也绣过同样的纹样。
张烨华将茶奉上,“那就好,臣妾的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么多年他一直孤身在外,倒是难为他了,臣妾近日抄药师经其中有一句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倒是合了这孩子的心性。”
“你说的不错,作为签帅,勇敢果决临危不惧,守住我大宋的边界,作为皇子,以身犯险稳定军心,为救皇后子侄自己身受重伤,朕,该谢他。”他顺手拿过那枚未绣完的荷包放在掌中揉搓。
“陛下言重了,妾只是惦记他的伤势并无他意,他是皇子也是臣子,为君分忧为民请命理所当然。”
他拉住她的手,“朕打算留他在建康,早些年他远离朝堂,如今也是时候回来了,亏欠他的朕会弥补,以他的才学智谋,朕信他必能如鱼得水,指了林家女也是希望林怀山在内政上对他多些助益。”
“陛下有心了,臣妾只望他平安顺遂,愿他们二人能白头偕老,也不枉您的一番苦心。”
“以前这么想没错,以后除了平安顺遂,朕对他还寄予厚望,对了,年节宫宴”他转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六皇子妃新得了对红珊瑚树,说是要献与太后。”
话音落在宁淑妃素净的衣裙上,“你也要帮谦儿想想,该准备些什么,毕竟他第一次在宫里过年,也刚刚成亲。”
“是,臣妾知道了。”
“宴席设在明安殿,朕本想着此次宫宴由你来办,但瞧着你身子虚弱,所以还是交贵妃主理,北辰位置旁设了林怀山的席位,你可有意见?”他的目光从手中的香囊转移到张烨华的脸上。
她摇头,“有陛下和贵妃操心,妾身不敢,您瞧”随着她腕间佛珠轻响,送上一幅画“陛下赏的澄心堂纸和林大人进献的雪霁图和倒是极为相配。”
戌时三刻,林府密室的青铜灯映着两道人影。
林怀山将葛阳矿脉图推至案几中央,“这处矿脉需冶海沫铜,听闻前朝葛洪族人擅此技,不知邓将军可愿替本官去寻?”言话语中尽是客套,但语气中却充满威严与试探。
“大人言重了,下官愿效犬马。”邓朗赶紧躬身行礼。
“你是翠儿的兄长,咱们也是姻亲,都是一家人,私下不必如此拘谨,坐,喝茶。”
山野间初绽的野花香中混合着栗香在空气中蔓延,“左庆耀虽被贬,但以前曾任江州太守,对那一带州政和人脉颇为熟识,本官已让他做好准备前往葛阳。”
邓朗眼珠微转略加思索后拱手道,“下官记得这葛玄曾孙葛昀,曾因私铸四铢钱获罪,其徒众十七人皆在狱中,若要成事还需大人出面与范大人打个招呼,可以修缮太庙为由提人。”
林怀山抚须轻笑,从匣中取出一枚孝建四铢钱,“这是小事,上次军粮一事记你一功,此次将军定不负本官所望,除了匠人还需劳工,你与左庆耀相商,这批修缮太庙的工匠名录,该让御史台王中丞偶然得见。”
邓朗会意,嘴角微扬,“还是大人考虑周详,只要他不起疑,此事便好办多了,况且葛昀的徒弟刘尚还是他妻舅的远亲,即便以后有个什么,想必他也不会置之不理,属下会派二百心腹精兵混入葛阳商护卫队,分批赶往江州。”
“务必要严守秘密,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出事你当知道后果。”他从匣底抽出地契,“城西五十顷田的地租,够养你新纳的凉州马场了。”
“多谢大人厚赏。”
此时,屏风后忽传来侍妾娇笑,邓萃兮捧着酒樽款款而入,“兄长尝尝这西域葡萄酒,这是不可多得的珍品,老爷说你帮了大忙,妹妹也跟着享福呢。”
邓朗出府时袖中多了一袋金饼,“中平,你年纪也不小了,尚未娶妻生子吧?”
副将姜中平为他牵来马匹,“多谢将军关心,属下官职低微,过几年再说吧。”
“眼下有个升官发财的机会,你若办的好便可以早日圆你心愿。”
“多谢大人提拔,属下定当遵命。”
林溪从房中搬出有些发霉变的书本,书页间窜出的蠹虫落在她月白襦裙上,被银簪尖精准刺穿钉入砖缝。
“小姐,这些还是交给奴婢来做吧。”玲珑捧着棉袍搭在她的肩上。
“那年雨季,我正躲在檐下看书”她翻开九章算术,“那悍妇说女子通算学是妖孽,让我跪在雨中足足两个时辰,如今满院书籍当真是酣畅淋漓。”
“书没长腿不会跑,小姐想什么时候看都成,咱们入府月余,除了送饭食的下人谁都没见过,难道就一直要被幽禁在这里吗?”玲珑费力的搬着厚重的书本,小丫头的身体佝偻的像个老妇。
“幽禁?如果没有那些世俗烦恼,我情愿待在这里一辈子。”她拔出地上银针放入素钗插入发间“这么多书,还不够你看的?”
“我看不懂,密密麻麻的像虫在爬,完全不知道在画什么。”她凑过来贴着她的手臂,眼睛也落向她手里的书。
“我教你,你看,这个字是篆体的南字,南方的南,上如倒木,下似臼形,原意南方特有乐器……”她的食指在书本上轻滑。
“小姐——“她拖长音“不要试图教会我读书写字,我是真的看不懂,您瞧这与蛛网无二,”说话间已经跑出很远“我还是帮忙搬书好了,体力活更适合我。”
“当年林奕及笄礼上她摔了皇后赐的玉如意,最后跪祠堂的是我,就因我多识得两个篆字,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学,作为女子当自强。”她伸出手指示意玲珑过去。
玲珑突然面色暗淡,“奴婢儿时连口饭都吃不上,又岂敢有读书的奢望?”
她指着院中那颗老树“你觉得那松树是如何长大的?彻骨寒冷都冻它不死,若是来年它定绿芽满枝,你也一样历经寒冬方知春暖,此刻捧书尚不晚。”
“嗯!”她用力点头“奴婢听小姐的话,但是小姐能否听奴婢一言,林家女与东扬王大婚的消息早就传遍,若你不回门会遭到流言蜚语不说,还会被人认为不孝,不懂规矩,你要知道礼不可废。”
她将礼记放在她手里“你倒是念与我听听?”看着玲珑无奈的神情,“你小小年纪何处习的礼?我自小缺衣少食,几次三番差点殒命,还在乎世俗礼数?还在乎别人怎么说?”
树上的御风不由皱眉,此番言语倒是生平首见。
“可是人言可畏,您倒是可以不顾……”话音未尽便被打断。
“老奴刘忠见过王妃”下人手中端着食盒和衣物器件“清风台有些偏远,饭食耽误些许,还请王妃见谅。”
“日常小事,总管客气了,不必亲自来送。”林溪拾起手边剪刀削着书页毛边。
“王妃宽仁,谢您体谅。”他环视院中书籍“王妃这是在?”
“院中藏书甚多,日久潮湿免生蠹虫,今日阳光正浓闲来无事,搬出来晾晒一番,莫辜负骄阳,莫糟蹋古籍才是。”风吹过翻的书页沙沙作响。
“王妃如此珍爱王爷藏书,当真是有心了,不知您对府中的饮食可还习惯?下人伺候的您可还满意?若有不妥老奴定当整改。”
她将晒好的书册摞成矮凳,“总管不必担心,一应都很好,只是既然说到吃食,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她放下书本,打开盒盖。
“王妃请吩咐,老奴自当效劳。”
“想必偌大王府一应日常起居自有安排,今王爷大婚三女入门或许有些混乱,此地偏远,一日三餐往来送饭费力费时。”
刘忠一惊,立刻躬身回话“王妃勿怪,老奴已重新做了调整,日后饭食定会准时送到。”
“你误会了,我是说日后不必再往清风台送吃食了。”玲珑一听,立刻睁大了眼睛,轻扯她的锦袄,刘忠抬头目露诧异惊色。
“你没听错,我看东南角落里有个上锁的偏门,从清风台出入也是方便,以后让玲珑出去买些食材,我们自己开灶便好。”她郑重点头,眼睛里写满认真二字。
“王妃怪罪老奴认罚,可是府中从未有过此先例,您是王府主母,又岂能由您自己出钱采买日常用品,这要是传出去会有损王爷声誉的。”刘忠很是为难。
“您说的是,或者您帮忙找人采买就是,天冷路滑,我知道你们已经尽力,但食物依旧会凉,一次两次也没什么,冬季这么长我可不想日日都食凉物。”
“这……”面对突如其来的要求他有些难以回应。“王妃,是老奴的不是,这就命人拿回去热。”
她挡回他的手臂“您误会了,此事是因我执意搬来此处而起,我并没有怪罪您的意思,只是希望能解决眼前的问题,不如您帮我向王爷请示,可否?”
“是,日后老奴可以将食材送过来,帮您在院中起炉灶,到时……”
“我不想像畜生一样被围在高墙之内,被人圈养定时投喂,穆王府的日常花销也是你们王爷用命换来的,林家陪嫁已足够我日常开销,此举与你我都没有坏处。”她指向远处堆砌成山的物件。
刘忠点头离去,北墙根晒着的诗集突然自燃,焦糊味中腾起青烟,林溪抄起汤碗泼灭火光,玲珑跑上前去收拾“小姐这是何意?”
“林家要我每两个月要传信一次,如今你我日日都被困在这里,我担心我娘,不知她近况如何。”她搓了搓冻红的双手,拎起食盒往房中走去。
御风早刘忠一步跃入骓风堂窗棂,“你怎的跟夜影一般,有门不走偏要跳窗?”刘谦正低着头翻看祠部奏折。
“王爷,王妃说清风台偏远,日后想自己采买日常生活所需,让老奴来请示您的意思,您看?”刘忠躬身行礼。
“自行采买?”他的视线转移到桌案上一枚狼首铜牌“看来是瞧不上王府吃食。”
御风倚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把精致的匕首,“属下觉得王妃思维与常人不同,倒也不像是娇生惯养的性子。”
“女人的心思你又了解几分?”他展臂活动肩膀,似有些隐隐酸胀,“这才平静几日就按捺不住了,狐狸尾巴终究是藏不住了。”
“王爷是说王妃已有谋划,欲借此机有所动作?但是老奴觉得王妃不像这样的人,且采办之事交由老奴来办,她又如何……”
“据属下暗中观察,王妃确实不像心机深沉之人,她虽是庶女出身却也是知书达理之人,旁的不说,瞧她对您珍藏书籍的态度便知晓了。”
刘谦将手中擦拭的佩剑入鞘,眼神在两人身上扫视,“我让你是去监视她的,不是替她向本王求情的,忠叔,你去办就是,我倒想看看这个女人有多大的能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葛阳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