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迅速翻出药包上前,然而手刚要触及伤口,一根枯藤蓦地缠住她的手腕。那藤条看似干瘪,力道却大得惊人,在她腕间勒出一道红痕。
“别碰。沾到会死。”
清泠的嗓音裹着山风撞进耳膜,她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幽蓝的眼眸——雾蒙蒙的,却倒映着自己苍白的身影。
“那您怎么办?”苏棠抽回手,将凌乱的青丝三两下束成利落的马尾,又从裙摆撕下布条裹住指尖,利落道,“医者仁心,见死不救才是大忌。”
话音刚落,银针寒光一闪,精准地挑开了他踝骨处的腐肉。
然而下一瞬,黑棕色的脓液突然如活物般翻涌而起,在空中扭曲成狰狞的黑雾,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
苏棠哪见过这种场景,她几乎是惊慌地后退,就见方才星星点点的金砂骤然暴涨。如流星炸开的璀璨光点,眨眼间将黑雾撕成碎片。
锁链震颤间,白泽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然而静默了许久,眼前这个大胆的少女都没有像过往那些祭品一样尖叫地逃窜。
她蹲下身,在认真地观察他的伤口。
“怎么还不走?”他声音含着沙哑和虚弱,发间的断角随着喘息浮起微光,“不怕死么?”
回应他的,是一捧突然敷在伤口上的药泥。
脓液遇到药草立即发出刺耳的滋滋声,青年因剧痛弓起的脊背突然僵住,只见少女苦着一张脸道:“我怕我走后,瘟疫蔓延。”
他低声轻笑:“呵,看来你也觉得这场瘟疫源自我?”
“不是的!”苏棠急忙摆手,“所谓的山神发怒,并非村民所言那般。我猜,是这禁地的封印松动,污秽逸出,大人您为守世间安宁,镇压邪祟,才不幸被污秽侵染。大人您绝非什么邪神,而是瑞兽……白泽?”
白泽幽蓝的瞳孔骤缩,染血的白尾第一次颤抖着蜷起:“为何觉得我是……瑞兽白泽?”
“我自幼跟随爹爹学医,对各类古籍记载多有涉猎。”
“精怪图记载,瑞兽镇邪时会浮现菱形印记——您的鹿角和伤口处隐隐有淡金色的菱形印记,虽转瞬即逝,但那印记的样式与古籍中记载的白泽之力极为相似。”
苏棠微微仰起头:“所以,我大胆猜测,大人您就是瑞兽白泽。”
“之前献祭的新娘应该都已被您赶走,或是偷偷逃走。村民们愚昧地献上祭品,并不能阻止这场灾祸。当务之急,应是治好您的伤,凭借您的力量,重新加固这禁地的封印。”
太天真了——
幽蓝的眼眸被长睫遮挡,翻滚的情绪深深藏起:“你可知,留在此地,你也会性命不保。”
“那您会死吗?”
白泽沉默。
他的眼神望向远方,似乎在回忆什么,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直到撞见少女跪坐在满地落叶间。
脚踝处的玄铁环已与骨肉长成一体,而这些源源不断的黑雾正是从环下封印的缝隙中渗出。
“这些锁链不像用来束缚您的,而像是连接封印的媒介。”
她拧眉观察,认真地一一分析,“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镇压着封印。可您这般默默地奉献,那些愚昧的村民却以为您是邪神,以后再有任何灾祸,都会无知地送来新娘当祭品。我独自逃离,也会致使新的受害者源源不断地被献祭……”
五百年来第一次,有人类这般与他这说话。
“你治不好我。”他冷声打断,淡金色纹路在额间浮现,忽明忽暗。
“我的力量越来越弱。村民认我为邪神,他们的恐惧和咒骂只会豢养这些黑雾,令邪祟的力量在世间蔓延。”
苏棠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所以是信仰之力吗?”
眼前的青年只字未提,但苏棠已经脑补完了真相。
“您自愿以自身之力镇压邪祟。起初,村民们虔诚供奉,视您为守护村庄的神明。您的力量因此充沛。可随着世代更迭,后人渐渐遗忘您的功绩,他们不再相信这些看不见的邪祟威胁,供奉也变得越发敷衍……”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年复一年,您所获得的信仰之力越来越少,您的力量也随之日渐衰弱。那些本该滋养您的香火,却因是祭拜邪神,反而成了腐蚀神魂的毒药。而禁地中的邪祟察觉到您的变化,便趁此疯狂地冲击封印。”
枯叶在她膝头堆积成小小的山丘。
“如今,您被这锁链紧紧束缚……或许您早已无力挣脱。又或许……是您不敢挣脱。因为一旦解开,这些被镇压了数百年的邪祟,就会冲破封印,肆意横行。”
山风骤然停滞。
“您没有反驳!”苏棠猛地站起身,“我猜对了是不是?”
白泽眼皮轻抬,未作答。
他沉默地望着少女方才跪坐的地方——那里还留着两个浅浅的膝印,而空气中飘散着草药清苦的气息,似乎还同样残留着少女快步离开前的余音 。
“我去告诉他们真相!”
三日后,白泽垂眸凝视着踝骨处结起的暗红血痂。
血腥气与残留的艾草香交织成诡异的味道,在禁地潮湿的空气中浮动。
果然逃走了。
他自嘲地勾起唇角,那个说要“告诉村民真相”的少女,临走前还不忘编造这样天真的谎言……
他歪头嗤笑一声,却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大人,我来啦!”
清脆的嗓音惊得白泽猛地抬头,只见少女背着满满一竹篓的草药,疾步朝他走来。
“这几日带着村民上山采药,教他们辨认草药,这才耽搁了时辰。”
“为何还回来?”他的声音比想象中嘶哑。
少女蹲下身,从篓子里掏出一把还带着泥土的草药:“当然是来救您出去啊。”她指尖沾着泥渍,眼睛却亮得惊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您被困于此,承受无尽的痛苦。”
缠绕古柏的藤蔓突然无意识蜷曲起来,在他身后盘成奇怪的花结。
“不必称大人。”白泽睫毛轻颤,“叫我白泽就好。”
“好的,白泽。我叫‘苏棠’,海棠的棠。”
她尾音带着山雀般的雀跃,毕竟能直呼瑞兽的姓名,是他们凡人几世修来的福气。
谁知下一瞬,嘴里猝不及防地被塞入一颗药丸,苦得他尾巴尖都在发抖。
苏棠扑哧地笑出声。
禁地里长久的沉闷仿佛被这清脆的笑声打破。
白泽沉下脸,佯装不悦:“笑什么?”
苏棠眉眼弯弯,踮脚拂去他肩头的落叶:“原以为瑞兽都是高冷威严,不染尘世烟火,没想到您竟会怕苦。”
白泽别开脸。
耳尖泛起极淡的绯色,他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那些村民……当真信了你的话?”
“最初也不信。”她下意识摸了摸淤青的额角,“见到我出来都十分惊慌,怒斥我偷溜出来会触怒邪神。后来,见我竟然没有感染瘟疫,用的药还能减缓他们的病症,才渐渐愿意听我说话。”
她挽起的袖口下露出道道青青紫紫,不难想象这一路历经波折,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些艰辛。
“信你的人并不多。”他的力量并未恢复多少。
“啊呀,果然瞒不了您。”她将新采的紫珠草捣成泥。
“大部分村民半信半疑,但有人愿意试着采我交代的草药,已是成功了大半!”
她突然绽开笑容:“所以我更不能离开——我要让他们真心相信,祥瑞仍在守护人间。”
“真是奇怪的人类。”
——明明与她无关,却甘愿冒着生命危险。
“您又何尝不是个奇怪的瑞兽?”
——这个被怒骂邪神的生灵,竟从未埋怨那些无知的村民们,伤口溃烂时还在为逃跑的新娘修改出山密道。如果是她的话,怕早已怨气冲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