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强提气越过墙垣,落地时楚渊清腿脚一软,人已失衡地跌伏在地。
地上柔韧薄利的草叶纷纷切入伤口,痛得楚渊清忍不住抽气,肌肉紧张到打抖,一时竟动弹不得。
夙玖吓了一跳,顿时半跪下来,想伸手扶他,又不敢随便碰触,只得将手掌轻轻覆在他的背上,感受着手心传来的一阵阵颤抖和时不时的抽搐,心脏更像是被什么扭拧成了一团,揪得他眼眶发酸。
夙玖忍着泪道:“我们得赶紧再走远一点,元卿,我扶你起来。”
楚渊清也明白其中利害,压抑着痛喘,勉强理顺了呼吸,主动握住了夙玖向他递来的手。
夙玖设法避开他正面的伤口,只撑着他尚完好的那侧手肘,搀着楚渊清向更外围走去。
这一路血迹到了白天一定会非常显眼,楚渊清如此刑伤,若不止血包扎,恐怕也撑不了太长时间。
夙玖心里焦急,正踌躇接下来该怎么办,就听楚渊清隐忍着疼痛道:“阿玖……我们,往河边走。”
夙玖点点头。他日间打探过周边,附近的确有一条小溪。
在溪边,楚渊清寻了个青石靠好,请夙玖先帮他清洗处理一下伤口。夙玖依言照做,逼着自己小心翼翼地揭开楚渊清身上已和血肉混杂交缠在一起的破碎的衣料,就着溪水一点点清洗了伤口表面,摸索着将他曲折的骨骼复位,又掏出藏在内袋里压箱底的传说中止血生肌的圣药统统给楚渊清撒了上,寻了结实的树枝折成合适的长度,褪了里衣拆做布条,把楚渊清上上下下包了个严实。
布条上仿佛还残留着夙玖的体温和气息,楚渊清一边痛一边害羞,红着脸不敢低头。
夙玖只顾埋头干活,好不容易捆完了最后一处,擦了擦额头和滑落到眼尾的汗水,抬眸就瞧见了楚大侠被打得青青紫紫的脸颊上晕着的一点嫣红。
夙玖喉头动了动,忽然感觉喉咙有些干涩,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如果他没有理解错……元卿,应该,是……
夙玖心慌意乱地呆在了那里,一时之间已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他一面觉得是不是的确有些过于暧昧了,一面又觉得自己坦坦荡荡有什么见不得人;一面慌乱地心跳得厉害,一面又纠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心慌。
他又不像楚渊清喜欢自己似地喜欢楚渊清,他慌什么……夙玖自暴自弃地想着,一时又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是完全没有喜欢。
夙玖忍不住捂住了脑袋,想把这些乌糟混乱的心绪统统甩了,却听得楚渊清低低咳了两声,立刻收束了心神,凑上前去看他。
楚渊清已理好了乱麻般的心思,刚想开口叫夙玖尽快离开这儿,却先遏制不住地咳了起来,虽然及时闭上了嘴巴,但从咽喉溢上来的血沫仍被迫着涌出了嘴角。
夙玖连声音都抖起来了:“元卿,怎么了?你感觉怎么样啊?”
楚渊清摇了摇头,将淤积在嘴里的血沫都吐了,俯身用溪水漱了漱口,才道:“没事,一点淤血。阿玖,我们要尽快离开这儿,先到对面去。”
这是为了让可追踪的血迹到此为止。
夙玖明白他的用意,搀着他起身,向上游走了一段,选了一处窄小些的地方过到了对岸。
二人继续在山林中走了一夜,天光微曚时,总算翻到了另外一座山头。
虽然有内力支撑着,但楚渊清毕竟虚弱,走到最后,已头晕目眩地倚在了夙玖身上。
夙玖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但终究勉力撑到了一处山坳间的隐蔽洞口,扶着楚渊清小心翼翼地靠躺在了洞壁上。
楚渊清昏了似地睡着,一连睡了两天。
夙玖这两天倒也没闲着。先处理了洞穴内的原主人,又四处搜集了一些鲜果鱼肉,聚了堆柴火,还打了些茅草给楚渊清枕着盖着,最远的一次,是绕道去了另外一个方向的某个村里用一锭银子换走了几身衣服。
这招“声东击西”似乎有些效果,至少这两天里,没有清远寺抑或锁天关的人寻到这附近来。
楚渊清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身上还弥漫着疼痛和麻痒的感觉,和着新鲜的草药的清凉,另外还觉得口渴,腹中还有些饥饿。
总之,是没有那么痛了。
楚渊清望着洞顶,想,这次竟然活了下来。而且,全仰赖夙玖。
夙玖的江湖经验确实比他丰富多了。至少他立刻察觉了清远寺的问题,还偷偷跟在了后面。
而自己……他虽然也感到了异样,但一个佛寺的招牌,一个总兵的背书,就让他完全忽视了那些异常,完全没有防备地掉进了那么粗劣的陷阱。
那碗水,他竟然就那么喝了。
楚渊清又想起在佛堂时听到的那番没头没尾的对话。
通天寨、清远寺原是一家,和锁天关守军交情匪浅,许是养寇自重、合作敛财。而六爷庙、丐帮则是他们的对头,在锁天关的地界与之夺食,却被长年压制,所以六爷庙的唐故想借自己的手翦除对方的势力。
他的确端掉了通天寨,但却在清远寺折了戟。
虽然未尽全功,但他的这身功夫,和一颗“仗义任侠”的心,也的确叫人给利用了个彻底。
他竟把自己变成了他人手里的一把刀。这让楚渊清由衷地感到恶心。
而且,这事情似乎还不止这么简单。
楚渊清隐约记得,那群人曾说了句,丐帮背后“还有那个人”。
非常隐晦的说法,似是某个不可说的角色。
楚渊清缓缓舒了口气,慢慢撇去了这些凌乱的想法。
让这些事情到此为止吧,他想。
他不想再卷进这种莫名其妙的势力斗争里了。
洞外的藤蔓忽然动了几下,楚渊清转头望去,刚好与掀帘进来的夙玖对上了眼。
夙玖怀中正抱着一捧素果,见他醒了,顿时高兴地笑起来,手里的果子却七七八八地掉了好几个。
夙玖手忙脚乱地把果子搬到楚渊清身旁,拾起一个擦了擦,先递到了他的嘴边,还笑眯眯道:“我昨天才试过,很甜的,汁水也多,你先吃一个解解渴。”
楚渊清心里已经在甜了,闻言便就着夙玖的手咬了一口,清冽甘甜的汁水果真在唇齿间爆开,楚渊清来不及吞咽,有那么一绺便顺着嘴角流了下去。
夙玖无比自然地伸手给他抹净了,边擦还边揶揄他:“这么大的人了,还馋到流口水。”
楚渊清忍不住笑,眼眸弯弯的,内里溢满了光彩。
委实是灵动好看。夙玖看得有些挪不开眼,一边又忆起前日地窖里,楚渊清那双被熏染得小鹿般雾蒙蒙、水汪汪、无辜又可爱的眼睛来。
夙玖一连给楚渊清喂了三个果子,时不时说点俏皮话,欣赏得心满意足了,才和楚大侠说起了正事。
“锁天关肯定是不能去了。”夙玖道,“这附近也不是很安全,养伤看病也没条件,我们最好还是能找一处城镇,或者……”他蓦地顿住,迟疑着没再说下去。
楚渊清领会了他的未尽之意,摇摇头道:“天山派也不能回。我不想让师父和师弟们牵涉进来。而且清远寺的人已知道我出自天山,此地除了锁天关,便离天山派最近,我想,他们很可能会往天山的方向追踪。”
夙玖也同意,又不由皱起了眉头:“这可如何是好,周边都是茫茫大山,总不能一直在这种环境里将养。”
楚渊清想了想,道:“我歇了这些时候,感觉已好了许多,只是骨骼和经脉的伤口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虽然不能运轻身功夫,但走路是无妨的。我们不如继续慢慢朝东走,避开锁天关,从另外一侧下山,远是远了些,但我记得那边好像也有一个小城。”
夙玖仰头回忆了一会儿,肯定道:“对,绥远镇,我去过,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听说那里和锁天关的兵爷们不太对付。好,就去那里。”
夙玖牵着楚渊清,一路跋山涉水,忙前忙后,照顾得无微不至。楚渊清感之念之,心底业已扎根的情愫更是飞速蔓延滋长。
但夙玖……夙玖可愿,与他同路吗?
楚渊清心里打鼓,又不敢直问,一念想起自己在刑架上抱了死志时后悔莫及的念头,一念又想起夙玖在通天寨地窖里说“不同路”时的冷淡表情,左右摇摆间,二人都站在绥远镇的土墙下了,他还没下定决心。
这时距离他们逃离清远寺已经过去了十天,许是路线选得好,抑或是清远寺或锁天关的人不欲把事情闹大,期间竟始终没有遇见过追兵,让这一路“逃亡”之旅减轻了许多负担。
随着楚渊清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转,夙玖的心情也一日比一日愉快,他这些天没有缴例钱的压力,还能随时随地三不五时地逗弄逗弄楚大侠,看着元卿嫣红的脸颊、游离的目光和羞赧的神色,夙玖简直比偷到了世所罕见万里挑一的珍宝还要开心,甚至常看常新,半点不会腻味。
——虽说他现在到手过的最昂贵的宝贝也是从楚大侠身上来的吧。
一进绥远镇的西门,夙玖就拉着楚渊清找到镇上有口皆碑的医馆,上上下下检视了一遍,确认到处都没有什么大问题,只要吃点补点养着就好,才算彻底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到客栈安置好了,夙玖便琢磨起养元卿的事,正盘算食谱呢,忽然听到隔壁有人敲门。
隔壁是楚渊清的房间,夙玖心头一紧,立刻伏到门边,手心备好了一瓶迷药,探听起隔壁的动静来。
他们两个在这里都没有认识的人,谁会来找元卿?
却听到客栈小二的声音响起来:“客官,有人递了个口信,说是要给苏客官。”
楚渊清怔了一下,立时想起他们两个的房间都是以夙玖的名义付的钱,正要开口指路,又顿了顿,转而问道:“什么口信?”
考虑到锁天关的那笔烂账,万一是对夙玖不利的讯息,由他来问或许更为稳妥。
小二不疑有他,直言道:“说是让苏客官在旬日内回阁外楼。”
乍闻意料之外的名字,夙玖愣了一愣,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楚渊清也有些惊异,但他好奇的只是这个奇怪的名字。
阁外楼,听起来更像是一个江湖组织的代称。
会是夙玖出身的组织吗?
楚渊清忖度着,边给小二塞了几个铜板,然后走到隔壁敲了敲夙玖的房门。
夙玖已敛去了异样的表情,开门后还笑吟吟地与楚渊清打招呼:“怎么了,元卿?”
楚渊清却没立刻回答,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笃定道:“阿玖,你不想回去吗?”
是疑问,但是肯定的语气。
夙玖的脸色顿时变了。
楚渊清见状微微皱起眉头,主动解释道:“我担心是……的事情,便直接问了,而且两个房间距离不远,我想你也会听到,所以……”
所以就轻易地得知了那个名字,猜到了他的出身,甚至还一眼看破了他的伪装?
他们两个,从何时起,竟对彼此如此了解了?
夙玖压着心里波涛汹涌的情绪,只摇摇头,勉强道:“我明白,没什么。”
楚渊清却愈发担心起来,走进房间将门闭上,还朝夙玖靠近了一些,忧虑地问:“阿玖,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说着,他忽然想起六爷庙的唐故说过的话,又想起那个与夙玖接头的头戴斗笠的黑衣人,立刻追了一句:“难道也是像六爷庙的那些人一样,也有人逼着你做那些坑蒙拐骗的事?”
这话从楚渊清嘴里说出来,显得尤其刺耳。
夙玖紧紧抿起嘴巴,一股无名火正在他的胸口熊熊燃烧,他知道这不是元卿的问题,元卿只是关心他,元卿只是一个真正的侠义之士,看到事有不平都愿意舍命管上一管。
是他自己的问题。
夙玖自有记忆起就长在阁外楼,他自小就在做那些“坑蒙拐骗”的勾当,一开始是逼迫,但后来,他已做到了最好。
他当然也想过有朝一日离开阁外楼,但他不知道自己离开阁外楼之后还能做些什么,那些离开了阁外楼的人也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楚渊清或许可以帮他,但夙玖却唯独在这件事上,不肯牵扯楚渊清。
他不想在楚渊清面前示弱,他更不想在楚渊清面前袒露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坑蒙拐骗”的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在乎什么。
……或者他知道。但他实在不想知道。
夙玖一直沉默。而沉默本身已揭示了许多东西。
楚渊清已有些心疼,他不想逼迫夙玖,于是主动退了一步,抬手摸出簪头藏着的“楚渊清”独有的徽记,把它塞到了夙玖的手里。
“阿玖,这是我的信物,你拿着它去随便一个地方的继闻会馆留下消息,都能联络到我,这是最快的、而且是一定能联络到我的办法。你……你冒险救我,我欠你一条命,江湖人欠债还钱、欠情还命,更何况是救命之恩。所以,请务必收好它,你若是需要,一定要用它联络我。”
夙玖感受着手心圆润的、玉石般质感的小东西和扣着它的楚渊清炽热的手掌,望着楚渊清纯透清澈、微微颤抖着的眸子,那里正写着主人既期望又忧虑的心情,里面满满的都是楚渊清对夙玖的歆慕与心疼。
夙玖心里一软,忍不住将那信物握在了手里。
楚渊清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又微微弯了个弧度,显出了高兴和欣喜的模样。
这也是夙玖这十几天来越来越喜欢的样子。
……他委实是鬼迷心窍了。
夙玖无奈似地舒了口气,指尖习惯性地摩挲起手心里暖融融的信物,浮躁烦乱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