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山南麓曲折蜿蜒的余脉与穿越山口奔流东向的白河之间,有一个关城,名唤锁天关。
多年以前,这里曾扼守年轻帝国的西部疆界,发生过不少名垂青史的重要战役。至如今,帝国的西界已远拓至大漠之西,余留此地一个关口,成了常年开放、商旅东西往来的交通要津。
虽然这名字委实不怎么友好。
作为天山派的长徒,楚渊清抬头望着这三个字时,心里难免会涌起些不爽快。
这是楚渊清实打实地第一次下山游历。此前他也曾独自外出,但全是为了修行,去的都是人迹罕至的绝境。直到师父实在看不过眼,硬把闷头闭关的他丢出山门外,催他下山见见世面、磨炼心志、造福黎民,不做出点声色不准回来。
又一起扔给了他一个包裹,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金银细软、明珠宝器,还叮嘱他省着点用。
楚渊清虽然没下过山,但书是读过的。钱多钱寡他还分得清楚,因此只抓了一把散金散银挂在腰间,余下的都交还给了跟出来送行的小师弟。
小师弟抱着包裹泪眼汪汪:“大师兄,怎么就带这么点钱下山呢,千万别把自己饿着啊。”
楚渊清揉了揉小师弟的脑袋,喉头动了动,硬是把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楚渊清有一个很出彩的名字,是师父精挑细选给他起的,如渊之清,如月之明,取名时就寄望他能成为一个品行高洁、德行高尚的侠之大者。
楚渊清也的确被养成了师父期盼的样子,宽和,豁达,正直,坚韧,手握全天山派公认的真正的道德标杆。
相比之下,他的模样就显得平庸许多——高大健硕,其貌不扬,只因为正派的秉性和气质,还能称一句端正。
但这也不妨碍楚渊清年年获选天山派最招人稀罕的师兄之殊荣。
花费了多半天的时间送别了依依不舍的师弟们,楚渊清怀里又多了一颗看起来最贵的宝珠,是小师弟死乞白赖硬塞进来的。
毕竟是师父和师弟们的心意,楚渊清想着,不由又摸了摸衣袋内侧的那处凸起,心里一时也暖暖的。
他已坐在了关城最大的客栈底层,打算今天先在这儿住一晚上,稍微打探些消息,再决定明天的去向。
“……锁天关的灯会也是远近驰名,有些商队还会专门留出时间多待两天,能多做不少生意呢。”旁边某桌的汉子正和同伴闲聊,“今天晚上是最后一天,来都来了,反正不要钱,不如去看看?”
汉子的同伴兴致缺缺地摇头,楚渊清却动了去看看的心思。
灯会,楚渊清也不是没有看过。逢年过节,天山派里各门各院也会挂些彩灯,但摆来摆去都是仓库里积灰的那些,大家都看惯了,便不觉得有什么新奇。
却不知山下的灯会是不是能更有意思些。
楚渊清怀着好奇和期待溜达到关城中心的主路上,迎面碰上先是汹涌拥挤的人潮。
怕不是一辈子能碰见的人都挤在了这里吧。楚渊清震惊地跟着人流一点点向前方灯火璀璨、色彩斑斓的光幻之境挪去。
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花灯高低错落地到处悬挂着,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男女老少三五成群在其中穿流如梭,笑闹声、叫卖声、推挤声、辱骂声混在一起,蜂拥着灌入楚渊清的耳朵。这是楚渊清第一次后悔将天山派最顶级的内功心法修行到大圆满,他连百尺之外飞蛾扑入灯火的细微声响都能入耳,眼下这般混沌吵嚷,几乎闹得他脑袋都要炸了。
楚渊清默默封了自己几个穴位,用上了修行时塞听的法子,总算让耳边清静了下来。
在无声的世界里,他终于能踏踏实实地享受这场丰富绚烂的俗世灯会了。
孩子们毫无疑问是灯会的主角,每处摊贩旁都围着一大群孩子,吵着要这个或者那个,大多数愿望都能被跟在身边的父母亲友满足,只除了一个——
楚渊清隔了一段距离望着那个缩在外围、衣衫褴褛的小孩儿,小孩儿畏畏缩缩的目光正盯在摊贩手中摇晃的小鱼灯上,偶尔回头望望,细瘦的手指紧攥着自己的衣襟边缘,神态紧张,又带着点渴望。
在小孩儿身后不远处,还躲着另一个满身补丁、姿态佝偻、须发花白的瘦削汉子,似乎有些年纪,手一直向前摆着,像是在叫他挤到前面去。
小孩儿犹豫了好半晌,对小鱼灯的渴望还是压过了对犯罪的恐惧与畏难,他开始努力地向前挤,手也向大人的腰带处伸去。
楚渊清已慢慢挪到了小孩儿的身后,装作熟稔似地握住了他前伸的手腕,另一只手扣住他的肩膀,将人控在了自己身前。
小孩儿吓了一大跳,当下就想挣脱开,却听楚渊清开口道:“老板,我娃儿想要你手里的小鱼灯,多少钱一个?”
老板不疑有他,扭头笑眯眯道:“便宜的,客官,只要五文钱,来,我给您拿个新的。”
小孩儿已浑身僵硬地木在了那里,楚渊清拍了拍他的肩膀,边摸出一块碎银,换了一个小鱼灯和一些散碎的铜板。
拉着小孩儿走到刚刚老人偷藏的拐角,楚渊清向四周望了望,发现人已经跑没影了,才蹲下身子平视小孩,将小鱼灯塞进了他的手里:“拿着吧,既然来逛灯会了,就好好玩儿,别做那些扫兴的事了。”
小孩儿瘪了瘪嘴,低着头,眼眶里还有泪水在打转,手指攥着小鱼灯的竹棍子,委屈地说不出话来。
楚渊清像养师弟似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你是哪家的孩子?你爹娘呢?可要我带你回家?”
小孩儿摇了摇头,懦懦道:“我爹娘都死了,我爷爷,刚刚就是站在这里的……”
小孩的声音细如蚊蚋,几乎不张嘴巴,楚渊清勉强识读出来,稍微松了口气。
看孩子方才的模样,似乎只是初犯,老人又是血亲,当不至于逼迫自家娃儿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或许只是为了一盏小鱼灯,才会铤而走险。
楚渊清将手中的散碎铜板都塞进了小孩手里:“今天好好过个节,和爷爷吃顿好的吧。”说罢,便站起身来。
小孩有些不知所措似地,视线也一直随着楚渊清。
楚渊清微笑着又揉了一下小孩乱蓬蓬的头发,多问了一句:“你家在哪儿?我过几天去看看你。”
小孩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立刻道:“就在城外,六爷庙,穿过一片竹林就能看见。”
楚渊清点点头:“我记下了,快去找爷爷吧。”边挥手和孩子告别。
等回到灯火辉煌的路中央,楚渊清隔着人群又望了眼那边,老人果然已现面出来,从小孩儿的手心抠走了那些铜板。
总归是做了一件善事,楚渊清心情极佳,顺着人流边走边欣赏四周造型迥异、灵动新奇、色彩绚烂的各式花灯,沿途一路顺手施舍了十来个化缘,阻止了四五处窃盗,在望见道路尽头最大最亮、富丽堂皇、足高九丈的释迦灯塔时,眼角余光又瞥见了道旁阴暗巷弄内的一场抢劫。
真不愧是远近闻名的灯会啊,楚渊清忍不住感慨。
他无声地跟入巷内,眼前正上演着一出强抢民女的戏码。
女子的头被麻袋套着,手被束缚在身后,腿脚正拼命乱蹬,将拘束着她脚踝的麻衣人踹得后退了一步。
麻衣人骂骂咧咧地又要上前,肩膀却蓦地仿佛被铁箍住了,还未反应过来,下一瞬已被重重背摔到了地上,“咔嚓”一声,似是脊骨折断的声音,人也彻底晕厥了过去。
一招就放倒了三人中最强壮的一个。
余下两个摁着女子肩膀的同伙震惊之色溢于言表,互相对视了一眼,手底一松,扭头就跑。
楚渊清却没有给他们跑的机会,脚尖一挑一踢,两粒石子瞬间化作利器,一颗一个,径直穿透了两人的背心,在二人身前带出了两道尺余长的血箭。
石子入体的位置和力道被控制得殊为精妙,甚至顺便封住了他们的穴位,使人连惨呼都叫不出,便双双扑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这一招乃化用自天山绝学,名唤摧枝,在天山派的暗器招式中只排第七,威力不大,但胜在精巧省力,颇得众弟子喜爱,用得多了,便成了天山武学在江湖上的一个招牌。
楚渊清又提气在地上草草刻写了“强掳民女,罪大恶极”云云,才走到已摸索着退至墙角瑟瑟发抖的女子身边,将她头上的麻袋摘了下来。
在内功的加持下,楚渊清的视力极好,在暗夜之下亦能清晰视物,这也让他清楚地看见了女子的模样——
芙蓉泣露,不外如是。
楚渊清一时之间,竟看呆了。
夙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
总算完成了最后一笔交易,疲倦的夙玖正躺在城关的檐顶小憩,只随意一眼就注意到了初来乍到的楚渊清。
高大,强壮,模样端正,身着天山派的弟子常服,背着一个被绸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六寸宽、五尺长的方匣子,正仰头望着“锁天关”的牌匾。
从夙玖的角度来看,就像是仰头望着自己似地。
一看就是那种正气凛然的名派弟子,只除了那双眼睛,清澈纯透,叫人见之忘俗。
——很明显,是个初次下山、还未见识过江湖险恶的傻小子。
夙玖忍不住动起了心思。
天山派可是有名的富裕门派,下山弟子常常身携巨款,都是江湖上著名的肥羊,此人虽然没有带什么包裹,但他身背的匣子和他腰侧那处细微的凸起,似乎有些东西。
干了这一票,保不齐半年的份额都够抵。
说干就干。他压低了帽檐,远远坠在傻小子身后,跟着他在关城里闲逛,看着人在客栈开了间房、吃了顿饭,又出门去灯会瞎晃。
那小孩和老人的组合,夙玖一眼就看出是城外六爷庙那群乞丐们中的两个,跟他一样,也是要给人上供的主儿,只是似乎刚来,手生,才被人瞧出了端倪。
倒是运气好,遇见了这个冤大头。
夙玖又随了一会儿,发现这人居然真的给每个乞丐塞钱,但凡路边有需要的,都会出手帮上一帮。光夙玖随缘一瞅,其中重复出现了两次的至少就有三个。
这也太好骗了!
夙玖扭头就去了道旁的暗巷,招来一早就谈好了价格的左近山上的盗匪,寻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摆好了姿势,还往眼角抹了点水,就蹲那傻小子来。
果不其然,轻松上钩。
却听得干净利落的三声闷响,夙玖心头稍稍一紧——这人天真是天真了些,但功夫的确是实打实的。
正想着,头上的麻布袋子蓦地被拽走,夙玖下意识抬眼,便猝不及防地落进了一双干净剔透的眸子里。
那双眸子似乎忽然瞪圆了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渐渐漾了些迷醉的情绪,眸子的主人甚至还烧红了面颊——虽是暗夜,却在夙玖的眼中无所遁形。
夙玖感觉有些失望。
会轻易着了色相。不过又是个披着名门正派皮的伪君子罢了。
那就更好对付了。
夙玖微微敛眸,摆出自己最楚楚可怜的角度,用最细最娇的声线说:“谢谢大侠救命之恩,大侠,能帮我……先把绳索解开吗?”
一边说,还一边微微转着眼珠,水光盈盈间,轻易便显出秋波潋滟的效果,更是万分可人心疼。
大侠的面皮于是更红了几分,甚至都不敢再看他,只低头颤巍巍地将捆着他的绳索解了,还刻意避开了他的身体。
夙玖扶着大侠的手背站起身,又装作站不稳的样子跌坐下去,顺利地落入大侠的怀抱,垂头小声道:“我腿软了,实在抱歉……”
大侠立刻帮他解释起来:“许是挣扎时扭到了脚踝,我先带姑娘回客栈看看伤情,得罪了。”说着,便一把将他横抱了起来。
夙玖顺势依偎到大侠的胸前,一边回味着方才头次听见的大侠低沉却颇悦耳的声音,一边忍不住觉得这结实的臂弯和宽阔的胸膛倚起来还怪舒服的。
不知什么时候被轻手轻脚地放到了床上,夙玖朦朦胧胧地转了个身,蓦地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就这么在别人的怀里睡了过去。
……这可真是大忌。夙玖心里升起些后怕,边摸了摸自己身上。
伪装都还完好,看来那人还没来得及对自己做什么。
“姑娘还觉得哪里不适吗?”
楚渊清正端着一盆水推门进来,见人醒了,便温和地问道。
夙玖摇了摇头,款款坐起身来,斜倚着床榻,做出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细声细气地探问道:“却不知恩人姓名?”
楚渊清没立刻回答,只是将水盆放在桌上,正对着坐到夙玖面前的桌旁,才道:“在下姓楚,姑娘可以叫我元卿。”
夙玖垂眸道:“奴家苏九儿,多谢楚大侠救命之恩。今生今世,无以为报,唯有……”
楚大侠又有些面红,清了清嗓子,起身打断道:“天色已晚了,九儿姑娘先在这里暂住,明日白天再与姑娘细说,楚某就在隔壁,有事相召,不必顾忌,随时招呼我便好。”说罢,人也不多停留,就这么闭门离开了。
夙玖吃了一惊,指尖已备好的迷药忽然间没了去处。
他一时竟疑虑起来。
……这个楚元卿,莫非还是个真君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