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月光渐渐西斜,像一层薄纱般覆在白锦繁的被褥上。半梦半醒间,隔壁房间持续许久的游戏音效终于偃旗息鼓,随之而来的是谢盛源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拖鞋擦过木地板的细碎声响,从二楼延伸到一楼厨房,再到冰箱门被轻轻拉开又合上,最后归于沉寂。他翻了个身,鼻尖似乎还萦绕着睡前那款冷杉味沐浴露的清冽香气,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顾雨辰那句带着温度的“晚安”,连呼吸都比往日平稳了些。
这是三年来,他难得没有被过往的噩梦缠上的夜晚。
天刚蒙蒙亮时,白锦繁准时睁开了眼。生物钟比闹钟还要精准,是这三年里躯体化症状给他刻下的烙印。他撑着床头坐起身,刚一动,熟悉的眩晕感便顺着脊椎往上窜,太阳穴像是被细密的针反复扎着,钝痛绵绵不绝。他抬起手,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连捏紧被角的力气都要攒上几秒才能凝聚。
这种感觉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年。从外婆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天起,头痛、手抖、失眠就成了他形影不离的“伙伴”。起初只是偶尔发作,后来渐渐成了常态,尤其在清晨时分,躯体的抗议总会格外强烈。他看过医生,开了药,却治标不治本——那些藏在心底的空洞,从来不是药物能填补的。
他扶着墙壁慢慢走到窗边,指尖划过冰凉的落地窗玻璃,猛地拉开了窗帘。晨雾正贴着玻璃缓缓流动,像极了外婆院子里清晨升起的炊烟,朦胧得让人恍惚。楼下花园里的草木都沾着露水,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湿润的光泽,几株早开的桂树在雾里露出模糊的轮廓,枝桠间似乎还藏着细碎的金黄。
白锦繁的目光定格在桂树上,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习惯性地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顾雨辰的消息赫然在列,发送时间是清晨六点十分,距离现在不过五分钟。
“我买了豆浆,一会儿去找你。”
没有多余的寒暄,简单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却让白锦繁发抖的指尖微微顿了顿。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才缓缓敲出一个字:“好。”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他放下手机,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泼了把脸。镜子里的少年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唯有眼神还算清明。冷水的刺激让头痛稍稍缓解,可那些被压抑的记忆却顺着水汽冒了出来,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锦繁,跑慢点,别摔了!”
外婆的声音带着笑意,从院子那头传过来。年幼的他穿着小小的棉布鞋,扎着歪歪扭扭的羊角辫,正围着院子里的桂树疯跑。金黄色的桂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像撒了一把碎星星。他停下来,仰着小脸用力吸了吸鼻子,奶声奶气地喊:“外婆院子里好香啊!”
那时他刚学会说话没多久,吐字还不太利索,“香”字说得含糊不清,却让外婆笑得眼角皱成了花。外婆拄着拐杖走过来,弯腰替他拂去肩上的花瓣,粗糙的手掌带着温热的温度:“那是桂花,等它再长长,外婆给你做桂花汤圆。”
“好~”他拽着外婆的衣角晃了晃,声音拖得长长的,满心满眼都是期待。
外婆做桂花汤圆的手艺是街坊邻里都夸的。每年桂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她总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铺块干净的粗布,小心翼翼地把落在布上的桂花拢起来,带回家晒干、加糖腌制成桂花糖。做汤圆那天,整个院子都会飘着甜香——糯米粉加水揉成雪白的面团,揪成小小的剂子,擀成薄皮,包进细腻的豆沙馅,再捏出圆润的形状。下锅煮熟后,捞出来放进碗里,淋上一大勺桂花糖,撒上几片新鲜的桂花,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
白锦繁至今记得那种味道。汤圆软软糯糯的,咬开一个小口,滚烫的豆沙馅就会流出来,甜而不腻,混着淡淡的桂花香,从舌尖一直暖到心底。每次他都能吃满满一大碗,外婆就坐在旁边看着他,手里拿着帕子,时不时替他擦去嘴角沾着的糖渍,嘴里念叨着:“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后来他长大了些,开始帮外婆摘桂花。两人搬着小板凳坐在桂树下,外婆教他分辨哪些花瓣是新鲜的,哪些该留着,哪些要扔掉。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桂花的香气漫在空气里,连时光都变得慢悠悠的。那时他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外婆会永远在院子里等他,桂花会每年都开得这样盛。
直到初三那年秋天,桂花开得正旺的时候,外婆突然病倒了。他放学冲进医院,只看到外婆躺在病床上,脸色和床单一样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弥留之际,外婆攥着他的手,指尖冰凉,断断续续地说:“明年……桂花再开……给你做……汤圆……”
那句话成了外婆留给她的最后遗言。
外婆走后,院子里的桂树没人打理,渐渐有些枯萎。他搬去和父母住,再也没吃过那样的桂花汤圆。市面上卖的那些,要么太甜,要么没有桂花的清香,怎么吃都不是记忆里的味道。再后来,头痛和手抖开始缠上他,他才明白,外婆的离开不仅带走了桂花汤圆的甜,更带走了他世界里的光。
“叮咚——”
门铃突然响了,打断了白锦繁的思绪。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酸涩,走到玄关打开门。顾雨辰站在门口,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色卫衣,手里提着两个豆浆袋,还有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晨雾还没完全散去,他的发梢沾了点湿气,看见白锦繁时,眼睛弯了弯开口道:“刚出锅的豆浆,还是热的。”
说着,他把豆浆递过来,又举起那个油纸包:“路过早点铺,看见有卖桂花糕的,想着你可能喜欢,就买了一块。”
白锦繁接过豆浆,指尖碰到温热的包装袋,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低头看着那个油纸包,隐约能闻到里面透出来的桂花香,和记忆里外婆院子里的味道渐渐重合。
“怎么了?不舒服吗?”顾雨辰察觉到他脸色苍白,伸手想探他的额头,却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只是轻声问,“是不是头痛又犯了?”
白锦繁摇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没有,就是……有点饿了。”他侧身让顾雨辰进来,关上门的瞬间,刚好看见谢盛源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从楼梯上下来,嘴里还打着哈欠:“谁啊大清早的……哟,顾雨辰来了?还带早饭了?有我那份吗?”
顾雨辰无奈地笑了笑,从袋子里又拿出一个包子递给他:“给你。”
谢盛源接过包子,啃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谢谢,对了锦繁,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昨晚被我打游戏吵到了?我下次一定注意……”
“不是,”白锦繁打断他,拆开那个油纸包,里面的桂花糕泛着淡淡的黄色,上面撒着细碎的桂花,只是想起了点以前的事。
他拿起一小块桂花糕放进嘴里,软糯的口感在舌尖化开,桂花香带着甜味漫开来。熟悉的味道让他眼眶一热,那些被压抑的情绪突然有了出口。他低下头,掩饰着眼底的湿润,却没发现顾雨辰正悄悄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小心翼翼的关切。
谢盛源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白锦繁却没太听清。他只觉得手里的豆浆很暖,桂花糕很甜,身边的人很温柔,那些纠缠了他三年的头痛和手抖,似乎在这一刻,都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地板上,也落在白锦繁的脸上。
或许,有些味道从来不会消失。它会藏在记忆里,藏在某个清晨的桂花香里,藏在有人递来的豆浆和桂花糕里,等着在某个温暖的瞬间,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就像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