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羽绒服口袋里震动时,白锦繁正蹲在小区花坛边,看顾雨辰用树枝逗一只小橘流浪猫。猫尾巴尖儿在寒风里扫了扫,像他此刻突然发僵的指尖,连带着心里也漫开一层凉。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母亲”两个字跳得刺眼。指尖悬在屏幕上方顿了两秒,才按亮那条刚发来的消息:“锦繁我到开封了,现在在橄榄城。”
十二月份的风裹着湿冷,往衣领里钻。白锦繁缩了缩脖子,指尖在输入框里敲得很慢:“妈这几天不忙吗?怎么有空回来看我?”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时轻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或许是怕惊扰了这份突如其来的“空闲”,怕下一秒就会收到“临时有活动要先走”的回复。
消息回得很快,母亲的语气隔着屏幕都透着公式化的利落:“没太多活动,前几天在英国参加完最后一场就回国了,你爸还在剧组忙没时间回来。”
“哦!那我一会儿就回去。”白锦繁飞快地回了句,把手机塞回口袋时,指腹蹭到了口袋内侧藏着的药盒。那是医生开的抑郁药物,浅白色的盒子边角已经被揣得发皱,里面还剩大半盒——他最近没怎么吃,每次吞下药片后,胃里就像塞了团带刺的棉花,吃不下饭,头疼得像要炸开,连呼吸都带着说不出的沉滞。
刚站起身,手机又震了一下。还是母亲的消息:“最近按时吃药没?在外面别乱吃东西。”
“吃了,嗯。”他盯着屏幕上的“嗯”字,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把那句“吃药难受”说出口。以前说过一次,母亲皱着眉训了他半小时,说“医生开的药哪能随便停”“你就是太娇气才总不舒服”,末了又塞给他一堆的维生素,说“多补补就好了”。从那以后,他就学会了把话咽回去,像把那些难受的感觉一起咽进肚子里,慢慢消化。
“我煲了汤,回来吃饭。”母亲的消息接踵而至,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嗯。”白锦繁再一次回复了单音节,抬头时正好对上雨辰看过来的眼神。顾雨辰手里的树枝还停在半空,小橘猫已经顺着花坛溜远了,只留下几片被风吹落的枯树叶在地上打旋。
“雨辰我回去喽,拜拜。”他扯了扯嘴角,声音放得很轻很软,像怕惊扰了这冷天里难得的暖意。
“拜拜。”顾雨辰挥了挥手,看着他转身往家的方向走。两人在白锦繁家那栋楼下告了别,顾雨辰转身时,还回头看了一眼——白锦繁的背影在灰蒙蒙的天色里缩成一小团,走得很慢,像被风拖着脚步。
街上的人都裹着厚厚的棉袄,围巾绕了一圈又一圈,连说话都带着白花花的哈气。天空被阴云压得很低,看不到尽头,风卷着碎雨丝吹过来,打在脸上凉得发疼。路边的梧桐树早就没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偶尔有几片迟落的枯叶被风吹得往下坠,打着旋儿落在积了点水的路面上,很快就被路过的自行车碾得变了形。
白锦繁走到单元楼门口时,搓了搓冻得发红的耳朵。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几盏,昏昏暗暗的光线下,他看见家门口放着一个眼熟的保温桶——是母亲每次来都会带的那个,米白色的桶身印着小小的碎花,还是他小时候跟着母亲去超市挑的。
他掏出钥匙开门,门刚推开一条缝,就闻到了汤的香味。是玉米排骨汤,熬得很浓,带着淡淡的甜。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穿着剪裁合体的风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平板电脑,似乎在看什么文件。
“回来了?”母亲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落在他没拉严的羽绒服拉链上,“怎么不把拉链拉好?这么大人了,不知道天冷要保暖?”
白锦繁低头拉上拉链,“嗯”了一声,换了鞋往客厅走。保温桶放在茶几上,母亲已经盛好了一碗汤,递到他面前:“先喝汤,熬了两个小时,你最近总说胃不舒服,多喝点这个养胃。”
汤碗是温热的,握在手里能驱散些许寒意。白锦繁低头喝了一口,玉米的甜混着排骨的鲜在嘴里散开,可心里的那股凉却没散。他记得小时候,母亲也经常给他煲汤,那时候母亲还没这么忙,会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看着砂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冒泡,边搅边说“锦繁再等会儿,汤马上就好”。可后来,母亲的活动越来越多,家里的厨房渐渐落了灰,汤也变成了保温桶里带来的、不知在哪个酒店后厨熬好的成品。
“最近学习怎么样?上次说的那个竞赛,准备得怎么样了?”母亲放下平板电脑,语气里带着惯有的严肃。
“还好,竞赛资料在看了。”白锦繁小口喝着汤,不敢抬头看母亲的眼睛。他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要么是“别总想着玩,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要么是“你爸在剧组那么辛苦我又要东跑西跑去弹琴,你得争点气”,再或者是“好好练琴…弹的好,和人家多学学”。
果然,母亲接着说:“最近好好练琴,你们商叔叔家位儿子弹琴弹的很好,你俩小时候见过面,有空你俩聊聊。”
“嗯。”白锦繁的声音低了下去,汤碗里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不是没有努力,只是每次母亲提起这些,他都觉得像有块石头压在心上,喘不过气。那些“为你好”的话,像细密的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母亲似乎没察觉到他的低落,又说起了别的:“这几天好好去练琴,别让我再去提醒你了。”
“妈,我最近胃不太舒服,可能没时间练……”白锦繁小声反驳,话没说完就被母亲打断了。
“胃不舒服就更要练琴,转移注意力,别总想着难受。”母亲皱起眉,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我当年怀着你的时候,还在国外陪你爸演戏哪有那么多娇气的毛病?你就是太闲了,才总觉得不舒服。”
白锦繁握着汤碗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他想说“我不是娇气”,想说“吃药真的很难受”,想说“我只是想让你问问我过得开不开心”,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沉默。他知道,就算说了,母亲也不会懂,只会觉得他在找借口。
母亲看了看表,站起身:“我一会儿还要去见个朋友,汤在保温桶里,你记得喝完,碗放在厨房就行。药别忘了吃,我给你放在玄关的柜子上了,好好吃饭别乱吃东西。”
“嗯。”白锦繁低着头,听见母亲换鞋的声音,听见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最后只剩下客厅里昏黄的灯光,和保温桶里渐渐冷却的汤。
他坐在沙发上,手里的汤碗已经凉了。窗外的风还在吹,呜呜的声音像在哭。他走到窗边,看着母亲的车驶出小区大门,很快就消失在灰蒙蒙的天色里。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顾雨辰发来的消息:“猫又回来了,要不要下来一起喂?”
白锦繁看着消息,愣了愣,然后慢慢回复:“不了,我在家喝汤。”
他走到玄关,看着柜子上那盒新的未拆包装的药。他拿起药盒,又放了回去,像放下了一份沉重的期待。
其实他知道,母亲不是不爱他。母亲会记得他胃不好,会给他煲汤。可这份爱,总带着太多的“应该”和“必须”,像裹着棉花的冰,看着温暖,碰着却冷得刺骨。关心变成了唠叨,教育变成了压力,他像站在寒风里的孩子,想靠近母亲,却又怕被那股冷意冻伤。
窗外的阴云更浓了,似乎要下雪。白锦繁走到厨房,把凉了的汤倒进锅里,开了小火慢慢热。汤咕嘟咕嘟地冒泡,热气氤氲了整个厨房,可他心里的那股凉,却怎么也暖不热。
他想起刚才在楼下,顾雨辰说那只小橘猫好像是被主人遗弃的,每天都在花坛边等。他忽然觉得,自己和那只猫有点像,都在等一份不带压力的温暖,可等来的,却总是裹着寒意的关心。
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窗帘轻轻晃动。白锦繁看着锅里的汤,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母亲有母亲的难处,忙着工作,忙着给他更好的未来,只是彼此都忘了,怎样才能好好地靠近。就像这十二月份的橄榄城,明明有汤的暖,却还是被冷风裹着,让人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凉飕飕的。
白锦繁第一次清晰记住母亲钟婉柔的味道,是在四岁那年的夏天。
那时他们还没搬去英国,去外婆家住着,院角有棵两人合抱的老槐树,每到六月,细碎的白色槐花都能落满半个院子。那天午后,他趁钟婉柔和外婆在厨房择菜,偷偷搬了小板凳,踩着凳脚去够槐树枝上挂着的风筝——那是前几天父亲从外地回来带的,蓝底白纹的蝴蝶,翅膀上还沾着没干的颜料。
凳子晃了晃,他整个人摔在槐树下的草地上,膝盖磕出一块红印,风筝线缠在树枝上,蝴蝶翅膀被风吹得簌簌响。他没哭,只是坐在地上盯着膝盖发呆,直到一阵淡淡的栀子花香飘过来,钟婉柔蹲在他面前,手里还攥着没择完的青菜。
“怎么不喊妈妈?”她的声音软乎乎的,像刚晒过太阳的棉花。白锦繁仰头看她,看见她额角沾着细密的汗珠,鬓边别着一朵刚摘的栀子花,白色的花瓣衬得她眉眼格外温柔。那天她穿了件浅蓝色的连衣裙,裙摆上绣着小小的雏菊,蹲下时裙摆落在草地上,沾了几片槐花瓣。
钟婉柔没先扶他,而是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膝盖,指尖带着刚洗过菜的凉意:“疼不疼?下次要够东西,得先叫妈妈来帮你,知道吗?”她说话时,嘴里有淡淡的薄荷味,是早上喝的薄荷茶的味道。白锦繁点点头,伸手抓住她的衣角,把脸埋进她的裙摆里——那布料软软的,带着阳光和栀子花混合的香味,比槐花香还要好闻。
外婆也从厨房出来:“锦繁这是摔着了,以后慢点有事喊妈妈外婆都行。”外婆总是带着慈祥的样子,话语中都是温柔。
后来钟婉柔搬来藤椅,坐在槐树下给他吹膝盖。外婆从屋里拿来消毒水,给他处理伤口。母亲的头发很长,垂下来落在他的肩膀上,带着洗发水的栀子花味。她一边用嘴轻轻吹着他的膝盖,一边哼起了童谣,是很老的调子,歌词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旋律慢悠悠的,像槐树下的风。吹完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他嘴里,橘子味的甜瞬间漫开,把膝盖上的那点疼都冲散了。
“以后不许爬高了,”她捏了捏他的脸颊,指尖轻轻的,“妈妈去给你煮绿豆汤,等会儿喝完汤,我们一起把风筝取下来好不好?”
那天的绿豆汤熬得很糯,钟婉柔在里面放了冰糖,盛在印着小鸭子的白瓷碗里。他坐在小凳子上喝,钟婉柔坐在旁边的藤椅上择菜,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身上,在她的连衣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偶尔有槐花瓣落在她的发间,她也不拂去,只是笑着看他把碗里的绿豆汤喝得干干净净,然后伸手擦了擦他嘴角的汤渍。
那时候钟婉柔还不是后来那个总穿着精致礼服、在台上弹琴闪闪发光“钟前辈”,她是会在槐树下给他唱童谣的妈妈,是会把水果糖藏在口袋里的妈妈,是会因为他摔了一跤就放下手里的活,蹲在地上陪他很久的妈妈。
白锦繁五岁那年,钟婉柔开始教他弹钢琴。家里的钢琴是父亲买的,放在客厅靠窗的位置,琴盖打开时,能映出窗外的老槐树。每天傍晚,钟婉柔都会坐在钢琴凳上,把他抱在腿上,手把手教他识谱。她的手指很长,落在琴键上时,像蝴蝶落在花瓣上,轻轻的,却很有力量。
“哆——来——咪——”她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带着温热的气息。白锦繁的小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跟着她的节奏按下去,琴键发出清脆的声音,和窗外槐树叶的沙沙声混在一起,很好听。有时候他坐不住,想跑去院子里追蝴蝶,钟婉柔也不生气,只是把他抱下来,笑着说:“弹完这一首,我们就去摘槐花,好不好?”
他们摘槐花时,钟婉柔会搬来梯子,自己爬上去,让白锦繁站在下面接。她的裙摆被风吹得飘起来,像一朵浅蓝色的云。她摘下的槐花,有的用来做槐花糕,有的用来炒鸡蛋。槐花糕蒸好时,整个屋子都飘着甜香,钟婉柔会先拿起一块,吹凉了再喂给他吃,自己却很少吃,只是坐在旁边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笑意。
有一次,白锦繁发烧了,烧得迷迷糊糊的,嘴里一直喊着“妈妈”。他感觉有人一直坐在他床边,用湿毛巾敷他的额头,还给他唱那首熟悉的童谣。他睁开眼,看见钟婉柔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眼底有淡淡的青黑,显然是一夜没睡。她见他醒了,赶紧摸了摸他的额头,声音有些沙哑:“锦繁,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他摇摇头,伸手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有点凉,却很有力。那天她没去上钢琴课——那时候她还在琴行当老师,每天都要去上课。她守在他床边,给他喂药,给他熬小米粥,还给他讲童话故事。他躺在枕头上,看着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像撒了一层金粉。那时候他觉得,妈妈的眼睛里有星星,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那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院子里的老槐树被雪覆盖,像披了一件白色的棉袄。钟婉柔带着他在院子里堆雪人,她滚雪球,他负责给雪人插鼻子——用的是一根胡萝卜,还是他从厨房里偷偷拿出来的。雪人堆好时,钟婉柔从屋里拿出围巾和帽子,给雪人戴上,又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套在雪人的手上。
“这样雪人就不冷了,”她笑着说,眼睛弯成了月牙。白锦繁看着她冻得发红的手,赶紧把自己的小手套塞给她:“妈妈戴我的,我的手套暖和。”钟婉柔蹲下来,把他的手套又塞回他手里,然后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嘴边哈气:“妈妈不冷,锦繁的手小,不能冻着。”
那天晚上,钟婉柔给他煮了红薯粥,还烤了红薯。红薯烤得软软的,甜甜的,他吃了两个,肚子撑得圆圆的。钟婉柔坐在旁边,给他剥橘子,还给他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她说她小时候住在这样的院子里,也有一棵老槐树,她妈妈也会给她唱童谣,也会带她堆雪人。
白锦繁趴在她的腿上,听着她的故事,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慢慢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在院子里堆雪人,钟婉柔站在他身边,笑着看着他,阳光落在她的身上,暖暖的,一点都不冷。
后来,他们搬去了市中心的高楼,外婆去世过后老城区的平房被拆了,那棵老槐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钟婉柔的工作越来越忙,经常要去外地演出,有时候还会去国外。她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来,都穿着精致的衣服,手里拿着平板电脑,要么是在打电话,要么是在看文件。
白锦繁渐渐长大,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缠着她要她唱童谣,要她陪他摘槐花。他学会了自己弹钢琴,学会了自己吃药,学会了在她问起学习情况时,只说“还好”。他再也没闻到过她身上的栀子花香,取而代之的是香水味和淡淡的疲惫。他也再也没见过她坐在槐树下的藤椅上择菜,没见过她爬梯子摘槐花,没见过她眼睛里的星星。
但他总能在某个瞬间,想起小时候的那些日子。比如闻到槐花香的时候,比如听到钢琴声的时候,比如吃到槐花糕的时候。他会想起钟婉柔蹲在槐树下,给他吹膝盖的样子;想起她坐在钢琴凳上,手把手教他弹琴的样子;想起她在雪地里,给他哈气暖手的样子。
那些记忆像老照片一样,被他藏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每次想起,他都会觉得,心里暖暖的,像小时候喝的绿豆汤,像槐树下的阳光,像妈妈曾经唱过的童谣。他知道,后来的妈妈不是不爱他,只是她的爱,被太多的事情裹住了,像被雪覆盖的槐树枝,看不见原来的样子,却依然在那里,只是需要他慢慢去发现。
像现在,他坐在客厅里,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忽然想起那年的冬天,妈妈带着他堆雪人,给雪人戴围巾和帽子,还给他哈气暖手。他站起身,走到钢琴前,打开琴盖,弹出了那首熟悉的童谣。琴声响起时,他仿佛又闻到了淡淡的栀子花香,仿佛又看到了槐树下那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妈妈,正笑着向他伸出手:“锦繁,过来,妈妈陪你弹钢琴。”
可现在这些就跟白日梦一样,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拜拜~[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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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变质的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