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甜煦 第4章 冬至碎雪4

第四章

青山医院，是国内顶尖的精神康复疗养院。

住院处三楼，医生办公室里。

夏漾借来一件白大褂套在身上，又仔细地戴上医用口罩和一次性帽子，将暗紫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塞进帽檐。

她对着镜子，看着里面唯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的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

爱、愧疚、恐惧、还有一丝被深埋的怨恨，此刻正疯狂撕扯着她。

“你母亲这段时间病情稳定了许多，”周主任推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我们调整的药物和认知行为疗法效果不错。只要避免对患者进行强烈刺激，日常自理和情绪管理都没太大问题。”

“谢谢周主任，”夏漾跟着他穿过长条的走廊，站在一间病房外，目光透过门上的磨砂玻璃，见到里面一个模糊晃动的人影，声音开始发紧，“我，我想咨询一下，如果现在给我母亲转院，您觉得可行吗？”看到周主任镜片后闪过的讶异，她急忙补充，“周主任，您别误会，您的治疗方案非常好。只是，我很快要去法国进修，时间会比较长，实在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在国内。”

周主任皱眉：“从专业角度，病人刚进入稳定期，环境骤变会存在风险，不过……”他沉吟片刻，“如果你坚持，我会整理一份详细的治疗档案和后续建议供对方参考。”

“太感谢您了，周主任！”夏漾声音真诚。

推门的动作惊起细小的尘埃，光线透过窗户，在病房墙面柔软的防撞材料上切割出淡金色的几何图案。

病床上，夏母蜷缩进宽大的病号服里，枯瘦手指正机械地将塑料假花上的花瓣，一朵一朵摘下来，按颜色深浅仔细排列在床单上。

眼神空洞，却透出一种孩童般不谙世事的纯真。

“夏女士，今天感觉怎么样？”周主任放缓脚步，声音刻意放得轻柔。

母亲离婚后，执意让夏漾随了自己的姓。

这个曾经的天鹅女王，在退出舞台后，仍是一贯的完美主义，甚至在离婚后更是变本加厉。她近乎苛责地鞭策女儿，仿佛只有女儿登顶她未曾企及的高度，才能填满她不够完美的人生。

最终，这沉重的执念，将她自己拖入了无边的黑暗。

夏母闻声抬起头，嘴角努力向上牵扯，露出一抹羞涩又怯生生的笑意，像个做错了事等待原谅的孩子：“挺好的，周医生，就是，就是晚上总做噩梦，梦里有一片湖，湖里有魔鬼……”

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夏漾的目光死死钉在母亲的枯瘦手腕上，那里，一圈暗红色的勒痕清晰可见，尖锐的疼痛瞬间刺穿眼眶，泛起一片滚烫的酸涩。

她藏在周主任身后，像个卑劣的偷窥者，贪婪又胆怯地打量着母亲。

比起上次，母亲脸颊似乎多了点微薄的血色，但鬓角的白发却像疯长的野草，乱糟糟地绑在耳后。

那一刻，汹涌的情感几乎将她淹没！

她多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紧紧抱住这具瘦骨嶙峋的身体，将这些年积压的委屈、恐惧、思念，都和着眼泪一并撒出去。

手指狠狠攥紧白大褂的下摆，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急促的呼吸让医用口罩边缘迅速晕开一片湿漉漉的痕迹。手腕上监测情绪的电子表，捕捉到主人剧烈的情绪波动，骤然发出低沉且急促的“嗡嗡”声！

夏母猛地抬起头！

浑浊无神的瞳孔，在触及夏漾那双露在口罩外的熟悉眼眸时，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仿佛看到了地狱爬出的恶鬼！

“啪嗒！”塑料花从她手中滑落。

“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撕裂了病房的平静！

夏母枯槁的手指猛地蜷曲成鹰爪状，狠狠插进自己花白的头发里，身体剧烈地颤抖、后缩，然后是歇斯底里地嘶吼：“滚开！别过来！魔鬼！你是魔鬼！！！”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童年噩梦，如同被这尖叫唤醒的毒蛇，瞬间缠了上来。

母亲扭曲的脸，尖锐的哭喊：“都是因为你！都是你毁了我的人生！”

皮带抽打在身上的剧痛，被关进黑暗卫生间的窒息感……

恐惧，本能的恐惧，瞬间勒紧了夏漾的喉咙，甚至压过了对母亲的心疼！她踉跄着向后退了一大步！

“夏女士！冷静！别怕！别怕！”周主任立刻上前，熟练地挡住夏母的视线，声音带着强制的安抚，“这是我们科新来的实习医生小刘，只是例行查房！不是魔鬼！你看错了！”

门外冲进来几个护工，近乎粗暴地压制住已然疯狂的母亲。

夏漾趁着这短暂的混乱，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病房。

“嗡嗡嗡……”腕间的电子表仍在疯狂震动，催命般。

她颤抖着手，狠狠按下关闭键！

世界瞬间安静，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病房内传来的断续呜咽声。

夏漾把脸深深埋进掌心。

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泪水咸涩的味道涌进口腔，她被呛得弓起腰，一阵剧烈的干呕翻涌上来，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这么多年，她像苦行僧一样拼命，咽下所有委屈，在名利场里低声下气，笑着面对所有的嘲讽和白眼，支撑她走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有朝一日能把母亲接出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可如今，母亲连看她一眼，都做不到。

这份绝望，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口来回拉锯，缓慢而残忍地凌迟着她每一寸神经。

“你是谁？这片湖水是我母亲的眼泪。有一个魔鬼，把我变成了一只天鹅。但是，如果有人爱上我，我就能变回去，不再是一只天鹅。”病房里，传来夏母归于平静的声音，夏漾擦干眼泪，离开。

楼梯拐角处的消防通道门，悄无声息地裂开一道缝隙。

霍司明的身影完美地隐匿在门后的浓稠黑暗里，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半边侧脸的轮廓，另一半则彻底沉入阴影。

墨镜后的眼神晦暗不明，紧紧锁定在走廊尽头那个纤瘦的身影上。

—......—

今年的春节比往年要早，元旦的钟声尚未敲响，城市已迫不及待地披上红色的盛装。

街道上车流如织，汇成一条缓慢移动的钢铁长河。

出租车在高架桥上走走停停，每一次刹车都带来令人眩晕的顿挫感。

“师傅，靠边停吧。”夏漾烦躁地扫码付了款，推门下车。

城市中心的购物广场，早已被铺天盖地的“新年红”淹没。

巨大的朱红色灯笼串成海洋，从穹顶倾泻而下。每个灯笼下都悬着小小的红色卡片，上面写满了送给路人的新春祈愿。

夏漾漫无目的地扫过那片刺目的红色，忽然被一张卡片上的字吸引：平安喜乐。

一股尖锐的讽刺感猛地涌上心头：平安？喜乐？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她冷笑着抬手，毫不犹豫地撕下那张卡片，随手塞进包里。

商场一楼卡地亚专柜，柜员戴着白手套，将一条精致的手链轻轻放入黑色丝绒盒中，双手奉到夏漾面前。

手链的款式与郭晓洁腕上那条一模一样，只不过，郭晓洁那条卡扣的接驳处褪了色。

电梯口，人潮拥挤。

一个穿着绿色恐龙玩偶服的促销员，笨拙地挥舞着爪子，冷不丁将一张彩色传单塞到夏漾眼前。

夏漾被他突兀的动作惊得后退半步，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带着拒人千里的戒备，冷冷地射向玩偶服那双塑料眼睛。

玩偶服里的年轻人被这眼神冻得一个哆嗦，连忙堆起讨好的笑容，声音闷闷的：“美女，开、开业酬宾，凭这个可以免费……”

话未说完，夏漾已嫌恶地皱眉，捏着那张廉价的传单，径直走向垃圾桶。

就在传单即将脱手的瞬间，旁边电玩城门口，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电子音效和欢呼声浪。

她扭头望去，一台巨大的娃娃机矗立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明亮的灯光下，在一堆色彩鲜艳的卡通玩偶中，一只穿着肉粉色芭蕾舞裙的娃娃，孤零零地歪倒着。

娃娃半睁着塑料眼睛，嘴角努力上扬，试图做出俏皮的表情，却只显得呆滞蠢笨。

“真丑。”夏漾盯着那只娃娃。

被她揉成团的传单在垃圾桶前转了一圈，又回到手里。

店员看着被揉得像咸菜干似的传单，又抬眼看看眼前这位气质清冷的成熟女士，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困惑。

夏漾直直迎上他的目光：“怎么？不能用？”

“……能，能用。”店员被那眼神慑住，悻悻地接过传单，丢进抽屉，将一小盒游戏币“哗啦”一声倒在柜台上。

金属币碰撞的清脆声响，莫名地让夏漾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瞬。

她抓起游戏币，走向那台娃娃机。

第一次投币。

她双手紧握摇杆，眼睛死死盯着玻璃柜里的芭蕾娃娃。

夹爪落下，精准地碰到娃娃的头，却在提起的瞬间骤然松开！娃娃纹丝不动。

夏漾眉头拧紧，眼底闪过挫败的懊恼，但很快又恢复成一片漠然。

第二次投币。

夹爪终于颤巍巍地夹住了娃娃的身体，缓缓升起。

夏漾屏住呼吸，眼神里燃起微弱的希冀，然而，就在娃娃即将越过出口的刹那，夹爪无情地一松。

“啪！”娃娃摔回原位，甚至滚得更远。

“啧！”夏漾烦躁地抬手，用力拍了一下娃娃机的按键面板，脸上那层冰封的面具终于碎裂。

“这就没了？”她摊开手心，只剩两枚游戏币。她再次走向服务台，直接扫码买了一整盒。

回到娃娃机前，她深呼吸，认真地调整策略。

她几乎将脸贴在玻璃上，眯起眼睛，仔细观察着夹爪的结构和娃娃的重心，在心中反复计算着角度和时机。

周遭的喧嚣都被她屏蔽在外。

这时，林煦牵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走进电玩城，瞬间就捕捉到那个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侧影。

他低头，在小男孩耳边低语了几句，小男孩兴奋地点点头，松开他的手，像条泥鳅般钻进了人群。

“这个阿姨好笨啊！夹了那么多次都夹不到！”稚嫩却毫不掩饰的大嗓门在夏漾身后响起。

一个穿着羽绒服的小男孩，正扯着旁边小女孩的袖子，指着娃娃机里的芭蕾娃娃，小脸上满是得意。

“你小声点！她听见会生气的！”小女孩紧张地踮起脚去捂他的嘴，大眼睛不安地瞟向夏漾。

夏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手上的动作顿住。她眉梢微挑，侧过脸，目光冷冷地扫向那个口无遮拦的小男孩。

小男孩却浑然不觉，反而因为夏漾的注视更加兴奋，小脑袋昂得更高，眼睛死死盯着机器里的娃娃，跃跃欲试。

夏漾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将最后四枚游戏币投入机器。

“哈哈！你看！我就说她不行吧！”小男孩看着夹爪再次落空，拍着手毫不客气地嘲笑起来。

他踮着脚，看着她手边空空的塑料盒，然后看向夏漾，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该我了！

夏漾咬着唇，一股近乎幼稚的执拗在心底升起。

她像根钉子一样杵在机器前，双脚生了根，就是不想挪开半分。

“阿姨，”小男孩终于忍不住，理直气壮地提醒，“你没有游戏币了！该轮到我玩了！”声音清脆响亮。

阿姨？夏漾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谁家的熊孩子？好想踢一脚！

就在她腹诽之际，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贴近她身后。待她警觉地转身……

“唔！”

鼻尖猝不及防地撞上一片温热的肌肤！紧接着，嘴唇重重磕在对方凸起的喉结上！

刹那间，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男性气息，混合着若有若无的牛奶味道，强势地涌入鼻腔，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思绪，大脑一片空白！

“叮当！”

游戏币带着清脆悦耳的声响，接连掉落在她身后的投币口里。

一道低沉的嗓音，带着微弱的电流，几乎是贴着夏漾的耳廓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垂：“谁说姐姐没有游戏币了？”

夏漾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弹开！后背“砰”地一声撞在娃娃机上！

呼吸瞬间停滞！

明亮的顶光倾泻而下，为林煦高大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光影在他深邃的眼窝中跳跃，平日里总是透着野性和疏离的浅棕色瞳孔，此刻竟意外地笼罩着一层温柔的光晕。

他眉头紧蹙着，抬手，指腹用力蹭了蹭喉结上，那抹被夏漾磕碰留下的湿润痕迹。眼底飞快地掠过促狭：“公共场合就这么热情？投怀送抱也要看看对象吧？”

“不是！我刚才……”夏漾急于解释，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

林煦却懒得听，懒洋洋地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向娃娃机：“开始读秒了，继续。”

他双手插回裤兜，嘴角依旧噙着意味不明的笑，不紧不慢地后退两步。

目光越过夏漾微微泛红的耳尖，最终落在玻璃柜里，那只穿着粉色芭蕾舞裙的娃娃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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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冬至碎雪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