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君跑去乐养园质问明帝,乐养园的气氛剑拔弩张,在京城的大理寺卿叶府气氛也是同样的紧张凝重。
“尚公子,还有什么手段只管用吧,保我女儿,她还没见过天日呢,我这么大岁数了,死了就死了。”叶家正君睁开疲惫的眼睛,对眉头紧锁的尚然兮发出了命令。
“不行,展儿,不行,你不能有事,我不准你有事,你没了我也不活了。”叶氏家主、凰朝的大理寺卿叶衡听见正君这么说,立刻就哭了,拉着正君的手不敢松开一点。她几天没睡觉了,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眼睑下方全是浮肿和黑青。那泪水顺着黑青的眼睑往下滑,滑过几天没洗漱布满了汗渍的脸颊,像是泥土地上冲出一条沟渠来。
叶家正君脸色惨白,想要回应她,却根本没有一点力气,只能用涣散的眼神往她脸上瞟。从初十那天见了红,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天了,这小娃还没能生下来,他的肚子一阵疼一阵缓,三天一共睡着了两个时辰,人已经被折腾得精疲力尽。如果不是千年的参王熬制的汤药吊着命,这会子多半已经去了姚天。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更不知道小娃还要多久才会出生,他怕拖久了小娃就活不了了,催产的药十一那天晚上已经服下,按照一般的情形,他昨天就该生下这小娃了,可是不知道是因为他年龄大了身体不健壮无力生产,还是因为小娃是个慢性子不急着出来,产程丝毫没有向前推进。
不能再这么拖延下去了,他下了决心,要保女儿。只要女儿能平安出生,他这条命舍了就舍了。
尚然兮看向叶衡,觉察到尚然兮的视线,叶衡抬起哭得模糊的眼睛,向着他疯狂地摇头,大声地下命令,“保展儿,这孩子我不要了,我要展儿活着,尚然兮我要展儿活着,你听见没有!”
三十七岁的大理寺卿这一刻像是一个任性的小孩子。
叶家正君听她这么说,立刻就着急了,攥着叶衡的手背用力嘶喊,“妻主,妻主,这是咱们的女儿,她还没见过这世上的风景,我们不能不让她出生啊妻主!侍身已经三十六岁了,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可是咱们的女儿她还没出生,她才应该活着啊,妻主!”
这番话费了他极大的体力,喊完之后,他胸口就急遽地起伏起来,张开嘴巴大口地呼吸,眼神比方才更加涣散了,脸色白得雪一样。
叶衡瞧见他这样,比方才更加激动了,她流着泪训斥正夫,“展儿你说什么糊涂话呢,没有你我怎么活,那个孩子她还没出生,她就是块肉,你是我的命啊!”
尚然兮听见了,只觉脑袋嗡嗡作响。
作为医者,他的心情比叶衡和叶家正君妻夫两个都要焦躁。叶家正君今年三十六岁,并不是这批服药得女的孕夫中年龄最大的,但显然是生产最为困难的,他低估了一向养尊处优的叶家正君在生产时所可能面临的不利条件。同时怀孕的那两个比叶家正君还大一两岁的孕夫,都是乡野百姓的夫郎,他们自幼在田野间干活,在这次怀孕之前一直都在下农田做农活打柴烧饭,身体是极为健壮的,最关键的是那两个之前都生产过,一个育有一子,一个育有两子,同样是高龄产夫,经产夫要比初产夫容易得多。就在昨天晚上,其中一个孕夫已经在体仁堂中平安诞下女儿,另一个还没有发动,但据往来送信的侍儿告诉他,那孕夫气色很好,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危险。
怕什么来什么,之前江澄就告诫他,要想让体仁堂上下平安脱罪,就要保叶家正君平安生产,眼下他嫁给了萧冰月,对于叶衡的势力已经不那么惧怕了,可他也不愿意让叶家正君出什么事故。且不说叶家正君活不下来,他们体仁堂和叶衡之间终究会结下仇怨,医者仁心,光是他自己也难以承受好端端的男子因为生养女嗣而亡命的事实。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搭上体仁堂上下的前程研制这得女药究竟是不是对的。
虽说对抗天意必然要付出代价,可如果这代价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他的心灵究竟能承受几次这样的自我讨伐?
尚然兮咬紧了双唇,没有说话,只轻轻地把手搭在叶家正君的肚子上,缓缓用力。
这个方法他内心中知道其实收效甚微,胎儿胶着在肚腹之中,他手法过重,胎儿未必能够出来,包裹胎儿的孕囊却有可能先行破裂,一旦孕囊破裂,必然大小双亡。他手法过轻,胎儿是一定出不来的,拖延的时间久了,胎儿容易在腹中窒息,多半也是保不住的。
而且这个法子,在他到叶府中的头一天晚上,他就已经试着用过了,但胎儿丝毫未动。这之后,他又试了好几个能想到的方法,让叶家正君在叶衡和侍儿们的搀扶下下床走动,使用有助于生产的玉器,用药汤擦拭肚皮,将人浸在水桶中借助水的浮力减少孕夫的辛苦,服用对孕夫有损伤的催产药,一个个他之前觉得会有效果的法子,这次全都失败了。
眼下再行推腹,不过是做最后的努力,如果还是不行,那就只有两个选择了。一个是继续喂正君服用催产的药汤激发正君身体的潜力,拼着让正君留下心疾,也让正君强行把小娃生下来,之后正君会不会因为心疾而短命,那就只能看正君的福分了。另一个就是动刀子切割产路,把不肯出生的小娃拽出来,这切割的法子虽然不损心脉,但伤口容易感染发热,熬过感染关,伤口也会留下缝合后的疤痕,这些疤痕会让正君失禁,往后余生都会过得没有尊严。
“唔,痛。”尚然兮稍微用了点力,叶正君就觉出痛来,痛吟让他的声调都变了,额头上再次沁出了汗珠。
“拿个帕子来。”尚然兮面色不变,只吩咐在一旁帮忙的体仁堂侍儿小五去拿帕子来。
帕子很快拿了过来,尚然兮双眼往叶家正君的嘴巴上瞅了一下,双手仍旧放在叶正君的肚子上,小五走过去,把细绸帕子团成一团,给正君咬在嘴里。
正君一张脸拧成了可怜的样子,嘴里咬着帕子,双手抓住褥子,手指上没有一丝血色,指甲全都变白了,脖颈上、胳膊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像是要把最后一点力气都从身体绞发出来。叶衡紧张极了,却又帮不上任何忙,只能跪坐在床头,让正君靠在她身上,用她的怀抱给正君一点支撑。
时间一点点流逝,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眼看快要一个时辰了,虽然胎儿比之前往下稍微走了一点,但仍旧卡在边上出不来。正君疼得泪水糊了满脸,意识开始不清醒,嗓子被帕子堵着也发不出声音来,只能像个破败的老树一般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而原本摸着还算强劲的胎儿心跳开始减弱,尚然兮急得额头上也起了一层汗珠,他意识到推腹这条路行不通了。
“妻主,这样子下去不是办法,尚公子,你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在一旁陪着的叶家侧君齐苗,觑看着尚然兮的脸色,主动帮他打破了僵局。
“还有两个法子,都不是特别好。”尚然兮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把两个法子的利弊给叶衡讲了一遍。
叶衡皱起了眉头,哪一个法子都不是她想要的,可是不选择一个的话继续拖延下去的话,只怕这小娃眼下就保不住。在她固然是保正君不保小娃,但看展儿这架势恨不得以命换命,小娃要是没了,往后余生怕是会过得浑浑噩噩没有心气。
齐苗听得胆战心惊。第一个法子是不能用的,生产之后得了心疾的男子他之前在家乡绍州就听说过一个,那苦命的男儿生产后只活了五年就香消玉殒了,他那妻主刚开始还表现得很深情,可一年之后也就抵不住家人的劝说另娶了新夫郎,前夫从一个活生生的男儿变成了宗祠里的牌位。
第二个法子似乎是最好的了,可是对于一个男子来说,仍旧显得残酷。没有哪个妻主愿意忍受异味和脏污去宠幸一个男子,这几乎是明确地断了正君往后妻夫恩爱的路。好在叶衡同正君妻夫情分深厚,便是之后不能再缠绵,叶衡应该也会很疼惜正君的。
齐苗看向叶衡,等她做选择。
叶衡双眸猩红,她不愿意选任何一条,但如果只能够二选一,她想要保住展儿的命,她想要展儿一直陪着她。
“感染发热这一关,尚公子有没有办法控制?”选择之前,叶衡要再次确定一下,唯恐自己判断失误,让她的展儿过早地殒命。
“我亲自照料,有八成把握能度过这一关。”尚然兮不敢把话说满了。
八成把握也够了,叶衡在正君额头上亲了一下,郑重承诺,“展儿只要你活着,其他都不重要。展儿,我会爱你一辈子。”
家主做了选择,接下来就看自己的本事了。
尚然兮站了起来,吩咐手下们,“把刀子浸酒,准备切割。”他的侍儿们立刻展开行动,把药箱里的刀子、镊子、钳子、纱布、桑白皮线、细银针、粗银针,全都拿了出来,用一大坛药酒将这些物品一一浸泡,并将一大包麻沸散用温水冲好,喂给已经神志不清的正君。
叶府紧张地迎接新生命,御史台中左都御史陈语陌正在为另一个胎儿犯愁。
云雪有孕了。
关荷等人来过御史台之后,没有问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明帝不再耐烦留西境的贼人活口,御史台在今日早上,执行明帝的旨意,将假柳笙和西境督主之女申艳星以及她们的手下那帮子西境杀手全部处死,待要同样处死云雪的时候,云雪大喊:“奴家怀孕了,奴家肚子里的孩子是柳相国的,你们不能杀奴家!”
兹事体大,左都御史陈语陌立刻传了御史台中的医官去给云雪诊脉,诊脉的结果是喜脉无疑。
恐这云雪混淆视听,陈语陌细细地询问了云雪同柳笙、假柳笙相处的情形,细致到他同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究竟是哪天承宠的,再和医官所报的孕期相对照。令她感到棘手的事,胎儿已经超过一个半月尚不足两个月,推测日子应该是在七月十五日前后怀上的。
而柳笙正是在七月十五日出发前去给师傅贺寿的,据云雪自己所言,他是在柳笙出发的头一天就赶上了柳笙,用眼泪哀求求得柳笙心软,将他留在身边伺候,当晚他就再次服侍了柳笙,而他委身假柳笙已经是在七月二十三日之后的事了。
假柳笙已经被处死了,真柳笙生死不明,这云雪口中的话是真是假都没有证人。
陈语陌不敢直接把人处死,想着把事情奏给明帝,让明帝决定。
她刚要打发人去乐养园见驾,江澄就坐了车子来寻她,要她去乐养园一趟,“文君去乐养园了,我怕他同陛下吵起来,语陌你赶紧过去打个圆场。”江澄见到陈语陌,顾不上寒暄,就催她去往乐养园接应陈语易。
陈语陌吓了一跳,“我哥啥时候跑去乐养园了,他不是在我们府里吗?”
江澄着急得一摆手,“他上午过来问我知不知道永和的妻家被怡君截胡的事,我说知道,他就生气了,指着我的鼻子责怪我不像个父亲,一味顺承陛下不为儿子争取,我劝他事已如此,只能听陛下的,他就自己跑走了。我当时急着见几个地方来的知州,没办法去追他,我想他多半是去乐养园找陛下吵架了,我奉旨留守京城,不能私自出京的,只能辛苦你了。”
陈语陌还不大相信陈语易敢自己跑去乐养园找明帝吵架,“我哥应该不会去乐养园吧,没准他又回我们府里了,我还是先打发人去家里问问。”
江澄眉头皱得紧紧的,“你赶紧派人去家里问,我还是认为他是去找陛下了。”
陈语陌遣了手下回家,等手下回来报信的时间里,她就把云雪有孕的话讲了出来,“确定是有孕了,胎儿大概是一个半月多不足两个月。”
江澄冷哼一声,“他说是弦歌的就是弦歌的了?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假扮弦歌的贼人的?”
陈语陌摊摊手,“澄哥,我细问了,他非说他七月十五那天服侍柳相怀上的,现在柳相生死未知,也无法印证他话里的真假。我正说要上奏给陛下呢。”
江澄听了,双手一拍,“这真是个好借口,你也别等下人回复了,文君肯定是在乐养园,你赶紧过去,晚了我怕文君触怒陛下吃了亏。”
“好吧,澄哥,你别着急,我这就过去。”陈语陌说完,向着江澄拱了拱手就往外走,走之前忽然想到什么,一转头问江澄,“澄哥,永和皇子的妻家被怡君截胡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江澄诧异地看向陈语陌,他以为陈语陌消息灵通,一定是知道这个事情的,看来是他高估陈语陌了。
陈语陌耸耸肩膀,“皇家小儿女的婚事,我哥之前都不见得知道,我能知道吗?”
江澄皱眉,把明帝原本准备把长乐许给安琪家女儿,后来怡君反对,明帝就把长乐改许给关诵女儿,之后打算将永和许给安家女儿的事简单讲了一遍,陈语陌听了,一幅恍然大悟的语气,“我是说陛下怎得那么看重怡君肚子里的公主,之前也没听说要把长乐皇子许给关家,怡君一有孕,长乐皇子就得了这么好的妻家。”
江澄无奈一笑,“也许陛下之前就这么想了,只是没明确提而已,长乐皇子毕竟是陛下的长子,陛下必然是想要给他最好的。”
陈语陌并不顺着他这话讲,反而问他,“澄哥,你作为永和的生父,你就认了?”
江澄苦笑,“雷霆雨露都是天恩,不认又能如何?”
陈语陌听了,毫不留情地讥讽他,“我哥不会认的,澄哥,你在这一点真是比不上我哥。你这辈子纵使身居高位风光无限,但论对儿子的爱,你是远远不及我哥的,估计等永和长大了,他也会爱我哥远胜过爱你的。”
江澄脸上的血色刷地一下子褪了个干净,片刻后,他咬着唇片道:“文君爱子之心我确实难及,但你要再耽搁,只怕文君会吃亏,你不想你们家出一个被天子厌嫌的君卿吧?”
陈语陌一甩手,跑得风驰电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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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