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是沈知意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夜。
雨没有停,风在耳边呼啸。江水还在缓慢上涨,冰冷的泥水已经没过了她的膝盖。
她一个人,守在茶园里。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她亲手照料大的茶树,在洪水中挣扎。
她想起了苏南风。
他现在在京城做什么呢?
是在他那窗明几净的“西洲居”里,为王公贵族们烹茶,还是在某个华丽的宴会上,与人推杯换盏?
他会不会,偶尔想起西洲,想起这片正在被洪水吞噬的茶园?
或许,他早就忘了。
京城的繁华,足以让人忘记一切。
沈知意的心,一点点地冷下去,比身上的江水还要冷。
她第一次,对自己这几年的坚持,产生了怀疑。
这一切,值得吗?
天快亮的时候,雨势终于小了些。
水位,也奇迹般地,没有再上涨。
沈知意疲惫地跌坐在泥水里,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她活下来了,茶园保住了一半。看着那些被水泡得发白、叶子耷拉下来的茶树,她知道,这一年的收成,全没了。
甚至,这些茶树,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未知数。
洪水退去后,西洲一片狼藉。
苏家的茶园,更是惨不忍睹。一半的茶树直接被冲垮,剩下的一半,也奄奄一息,根部开始腐烂。
苏家姆妈大病一场,彻底垮了。
洲上的人都说,苏家的茶园,完了。
沈知意没有放弃。
她把洪水冲来的淤泥,一点点清理干净。她跑到山里,挖来干净的黄土,重新填在茶树的根部。她剪去那些已经腐烂的枝叶,希望能保住茶树的主干。
她每天都守在茶园里,跟那些不会说话的茶树说话。
“你们要活下去啊。”她抚摸着粗糙的树干,哽咽着,“你们要是死了,他就真的,回不来了。”
那段时间,她瘦得脱了形。
沈全看着她,除了叹气,就是默默地帮她一起干活。
他不懂茶,但他懂自己的女儿。
他知道,这片茶园,是女儿心里的一个念想。念想倒了,女儿也就倒了。
奇迹,发生在第二年春天。
那些被所有人都认为已经死掉的茶树,竟然从干枯的枝干上,倔强地,冒出了一点点新绿。
那绿色,很小,很嫩,在经历了那样一场劫难之后,格外有生命力。
沈知意看到那点绿意的时候,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她这几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这些茶树,活过来了。
而且,经历过生死的茶树,长出的新芽,似乎也和以往不同。
叶片更厚实,颜色更深沉。
沈知意将这些新芽采摘下来,用那口旧锅,重新炒制。
当茶香飘出来的时候,她愣住了。
那香气,不再是单纯的清冽甘醇。
它里面,多了一种不一样的味道。有泥土的厚重,有洪水的凛冽,还有一股坚韧的木质香。
沈知意泡了一杯。
茶汤入口,不再是平白的甜,而是在苦涩之后,爆发出一种极其强烈、极其复杂的回甘。那味道久久不散,像是在讲述一个漫长而曲折的故事。
她拿起那本《茶经》,翻到空白的一页,郑重地写下:
“大水之后,茶树死而复生,其味愈沉,其韵愈长。盖因其根,已入土三分。天灾,亦是天成。”
写完这行字,她忽然明白了。
苏南风追求的,是茶的“技”。
而她在这几年的守护中,无意间得到的,却是茶的“道”。
技可学,道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