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风的第一封信,是在他走后一个月寄来的。
信是寄给苏家姆妈的,薄薄的一张纸,报了个平安,说京城很大,赵茶商待他很好,让他安心。
苏家姆妈不识字,是沈知意念给她听的。
念信的时候,沈知意的手微微有些抖。她闻到信纸上,有一股陌生的、不属于西洲的墨香。
信的末尾,苏南风提了一句:
“茶园请勿荒废,等我。”
还是那个“等”字。
苏家姆妈擦了擦眼角,望向院外正在茶园里忙碌的身影,长叹了口气。
沈知意什么也没说,只是锄头挥动得更用力了些。
有了这封信,洲上那些说闲话的人,渐渐少了。他们看沈知意的眼神,也从最初的“看热闹”,变成了带着敬意的点头。
“这沈家姑娘,有情有义。”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
西洲的冬天很冷,江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茶树进入了休眠期。沈知意记得苏南风说过,这个时候,要给茶树施冬肥,让它们积蓄力量,好在来年春天,发出最好的新芽。
她就去山里,学着当地的茶农,挖腐殖土,混上豆饼,一担一担地挑回来,小心地埋在每一棵茶树的根部。
她的手,早就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原本白皙的皮肤,也变得黝黑粗糙。
沈全看着,心里发疼。
冬夜里,他会烧一盆滚烫的热水,兑上活血的草药,让她泡手。
“一个女孩子家,何苦呢?”他不止一次地这么说。
沈知意把手泡在热水里,感受着那股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轻声说:“爹,我不苦。我好像,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了。”
以前,她染布,是因为她是染匠的女儿。
现在,她照顾这些茶树,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她开始真正地去了解这片土地,了解这些茶树的脾性。她把苏南风留下的那本《茶经》翻了无数遍,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向洲上那些有经验的老茶农请教。
她发现,书上写的,和现实总有些出入。
比如书上说,茶树喜阳。但西洲的茶树,长在半阴半阳的山坡上,被江上水汽滋养着,茶叶的香气反而更清幽。
她拿出笔,犹豫了很久,终于在《茶经》的空白处,用娟秀的小楷,写下了第一行批注:
“西洲雾重,日照不宜过盛,茶反得其幽。”
写完,她又觉得不妥。这是苏南风的书,她怎么能随便在上面写字呢?
她想擦掉,可墨迹已经渗入纸张。
她看着那行字,旁边就是苏南风遒劲的笔迹,还有那片靛蓝的污渍。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觉得,这本残卷,好似因为她的这行字,变得更完整了些。
他在远方,她在这里。
他们共同完善着这本关于西洲茶的经书。
苏南风的信,隔三差五会寄来一封。
信里说,他在京城参加了场斗茶大会,凭着一手炒茶的绝活,和西洲茶独特的风味,一举夺魁,震惊了整个京城的茶界。
赵茶商趁热打铁,为他开了一家名为“西洲居”的茶馆。
茶馆开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宾客盈门,每日都有王公贵族、文人雅士慕名而来,只为品一杯他亲手泡的“西洲云雾”。
他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青年茶人”,苏南风这个名字,开始在达官贵人的口中流传。
信的最后,他总是会附上一张银票,数目越来越大。
他说:“姆妈勿念,儿在京城一切都好。这些钱,用来修缮房屋,补贴家用。茶园……万望知意姑娘多费心。”
称呼从“沈家姑娘”,变成了“知意姑娘”。
沈知意每次念到这里,心跳都会乱一下。
她把银票交给苏家姆妈,自己一分都不要。苏家姆妈过意不去,硬是塞给她,她也坚决推辞。
“婶婶,我不是为了钱。”她说。
她只是,在守一个承诺。
守着他的根。
春天来了。
在沈知意的精心照料下,苏家的茶园,焕发出了惊人的生机。
茶树冒出了嫩绿的新芽,肥厚而油亮,尖尖上还带着一层细密的白毫。
沈知意知道,这是顶好的“明前龙井”。
她学着苏南风教过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采下那些嫩芽,用最传统的手法,杀青、揉捻、烘焙。
当第一缕茶香从锅里飘出时,沈知意的眼眶热了。
那味道,和苏南风当年做出来的一模一样。
清冽,甘醇,带着西洲独有的,水汽氤氲的味道。
她成功了。
她守住了他的根,也守住了西洲茶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