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月 第13章 通话（一）

顾習之中午的时候接到了一通电话，是路淼打来的。

几个人在村里一个老乡家吃午饭，手机响的时候她刚坐下，李佳航正给她添饭。

“谢谢师兄，我先去外面接个电话啊，你们先吃。”顾習之拿上手机，走到屋外。

“哎呀～”常青端着饭碗，从厨房口晃悠悠走出来，一屁股坐在长板凳的头上，翘起二郎腿。“小顾现在不一样了，工作了，成大忙人了。”

李佳航斜他一眼，坐到长板凳另一头：“你闭嘴吃饭吧你。”

“又没说你。”常青碗里的白米是锅边刚揭的，热气扑人。他筷子一拨，在菜盆子里挑出一块乌红冒油的腊肉，送进碗里，砸了砸嘴，笑：“我看小顾这几天老看手机，现在还去接电话。你说，是她工作忙呢，还是谈恋爱了？”

“哈，”蔺欣刚扒了两口饭，筷子一顿，抬起头凑热闹，“你要说这个，我就不得不说两句了。忙，肯定是忙的，小顾是工作狂，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谈恋爱是不可能的，工作狂怎么谈恋爱？”

“切，打赌不？”常青把腊肉送进嘴里，好咸，又拨了口饭。“工作狂也有春天，难不成小顾只长脑子不长心吗？”

蔺欣剥着辣椒，轻哼一声：“赌就赌。一会她回来你就问她，她要是谈恋爱了，我给你两百块钱，反之，你给我两百。”

蔺欣对这两百块钱志在必得，她可太了解小顾了。上学的时候她和小顾最亲，从本科到博士，除了小顾出国的两年，她俩做了6年师姐妹。这个工作狂师妹不是在田野，就是在下田野的路上，哦，还有去省博实习，哪有时间谈恋爱。当然也不是没人跟她表白过，但每回问起她，她都是一脸淡漠：“拒绝了”，理由是没感觉，不喜欢。这6年，她没见过小顾谈恋爱，连和谁暧昧过都没有。蔺欣很有自信，顾習之是一个断情绝爱的先天工作圣体，光大师门门楣必定有她一份功力，盛老得大喜啊。

“成交！”常青一拍桌子，转头看李佳航，想拉他入伙，“大师兄，你要不要一起参与一下啊？”

李佳航没抬头，专心吃饭，语气平淡：“不掺和，你们这赌局太无聊了。”

“没意思。”常青目光一扫，看到坐在一旁没吭声的袁晋，眼神突然狡黠起来。“小袁呢？你不表态一下？”常青抬起下巴，笑着点他，“你顾师姐可是把她做了两年的课题资料全给你了啊，这大恩大德，你不关心关心师姐的情感状况？”

袁晋正低头吃菜，一听这话，手滑了一下，筷子和碗打架。

他抬起头，脸有点热，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咳了一声：“我……我也不参与。”

“行吧，行吧，没劲。”常青摇摇头，“那就咱俩。”

蔺欣把辣椒放进碗里，信心十足：“你就准备转账吧。”

袁晋喜欢顾習之，这事儿只有常青知道。

他让常青替他保密，常青不解，问他：“保什么密？你喜欢她干嘛不追她？”

袁晋觉得自己配不上。那么多比他优秀的人给师姐表白，师姐也没答应，他又凭什么。

“嘿，你这人还挺纯情啊。”常青敬了他一杯，“行吧，我给你保密。但是啊，”他难得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认真道：“师哥给你一个忠告，你要么赶紧把心里这个火苗掐了，要么就胆子大点冲一把，别犹犹豫豫的。时间不等人，她马上要出国了，回来也就要毕业了，然后工作拥抱新生活了。就你在这演独角苦情戏，演给谁看？人家一点也不知道。”

“可……要是成不了，不是朋友都没得做吗？”

“没得做就没得做呗，”常青拍拍袁晋的肩膀，“有些事你做了后悔，不做更后悔。你难道打算等她结了婚再跟她表白吗？当然……要是那时候你还喜欢她的话……嗨，听师哥的，要么冲，要么掐了。”

袁晋还是犹豫，一直犹豫到现在。但他不是一点行动都没有过，他在师门给顾習之举办的出国欢送会上，代表师门兄弟姐妹们给她献了花。

“师姐，祝你一路顺风，也希望你平安归来。”袁晋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红脸，不过也没关系，大家都喝了酒，他也喝了，看不出的。

“谢谢，”顾習之笑着接过花，“课题资料都拷给你了，你好好做。”她压低声音，轻轻笑：“希望你按时毕业，可别像常师兄哦。”

“一定，一定按时毕业，不辜负师姐。”是不辜负师姐的资料，还是不辜负师姐，袁晋说不清楚。

欢送会在8月，南城的夏从4月就开始了。屋里的空调很足，顾習之觉得有点冷。欢送会结束的时候，外头的阳光仍旧毒辣，一推开门，一股热浪裹挟着白气猛地灌进来。

此时，好像也没什么不同。顾習之从烧着炭盆的屋里出来，呼吸立刻化作白雾。顾習之也觉得冷。

“喂？”她按下通话键，更多的白雾从唇齿间轻轻散出。

“喂？小顾博士，是我，路淼。”

“嗯嗯，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吗？”

“嘿嘿，也没什么。向你汇报一下，一会我们想征用一下你和林主任的办公桌，讨论一下图纸，但林主任不在，就给你打电话了。”

“可以啊，随便用，这几天林主任应该都在出版社呢。”顾習之踩着几片枯叶，发出清脆的碎响，“钥匙给你了，你直接去开门就是了。”

“哦，好嘞！”路淼在那头笑，“你的钥匙扣真可爱，是两只柯基耶。”

“哈哈，是的。”

“月姐也说可爱来着。哪里买的，有别的款式吗？我也整一个。”

“我外甥女在学校手工课上做的。”

“哦～小朋友手真巧！”路淼正在食堂给顾習之打电话，旁边还有江月和严语嫣。她做了个手势，示意要去门口打。

“咋打个电话还要避着我们？”严语嫣莫名其妙。

江月看着路淼朝门口走，直到她站定又开始说话，才回了头，面无表情：“可能有别的事儿吧。”

“这俩人能有啥事儿？不懂。”

江月也不懂。

“嘿嘿，小顾博士，我问你个事儿。”虽然到了门口，离两人远远的，但她仍环顾了下四周，确认没人，才压低了声音。

“什么事？你说。”

“嘿嘿，”路淼挠挠头，“你认识安奈吗？”

“认识啊，我们是好朋友。”

“真的哦！这也太巧了吧！”路淼眼睛放光，“前几天我一直去她的酒吧，那天聊着聊着就提你了，她说她是你朋友，我还不信呢，原来真是啊！”

“哦～你去MOMA了呀。”

“对对，她那儿确实不错，环境不错，酒也不错。”路淼又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声音又轻了些：“她还说你家是酒商，她是你的客户，对吗？”

顾習之并没有立刻回话，路淼以为她有顾虑，便轻声说道：“你放心，我身边没人，我离她们远远的。”

顾習之这才回道：“是的，替我保密。”

路淼郑重地点头：“我知道你的身份不方便，我谁都不会说的，放心。”又笑：“咱俩算是有了个秘密，以后我找你买酒能不能打个折？”

顾習之笑道：“没问题，成本价给你。”

“好耶好耶，”路淼好奇，“你是酒商，那你会喝酒的吧？怎么之前吃饭他们给你倒酒你说不喝呢？”

“我不会喝酒。”

“啊？卖酒的不会喝酒？”

“真的，我还有点酒精过敏。”

“哈，神奇。”忽地路淼想起什么，急道：“坏了，我第一次去是和语嫣月姐一块儿去的，没事儿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路淼拼命回忆：“月姐应该啥也不知道，我们当时没报自己的名字，也没提你，但语嫣之前就去过，我就不知道了。”

“我去跟安奈确认一下。”顾習之严肃道：“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也别跟她俩提这事儿行吗？”

路淼点头：“包的，放心。”

挂完电话，路淼一脸坚韧，坐回位置。

严语嫣问：“咋的了？说啥呢你俩？”

路淼的表情正得发红：“没啥，我问小顾博士过得好不好。”

江月瞥了她一眼：“那她过得好不好？”

路淼眼神坚定地像要入党：“好，很好。就是山里冷。”

“哦。”江月不再说话，低头吃菜。

顾習之挂了电话，没有立刻回屋，站在外面放风。

周围的房屋错落着嵌在山坡上，木梁瓦顶，背后是山的轮廓，在天边拉出沉静的弧线。不远处的房檐下垂着几串干辣椒，红得鲜亮。顾習之盯着那几串干辣椒，忽然轻轻笑了。

果然，路淼并没有在意安奈问她的那句。

昨晚，顾習之就接到了安奈的电话，得知了事情的全部。她并不在意别人是否知道她和安奈是朋友，但她担心路淼和江月说，安奈知道江月的名字。

“我还是问的急了，小路要是回去跟江月说，我知道她的名字，那她岂不是会奇怪吗？明明第一次见面，我们并没有透露过彼此的姓名。”安奈在电话里叹了口气，“我怕小路回去说，就告诉了她你私下卖酒赚外快……我只能这样弥补了。”

顾習之掂量了半刻，觉得路淼并不会在意最后那句。按照她的性格，她可能会更震惊于这种巧合。“没事的，她应该没听进去。”

“是吗？”

“嗯。就算她听进去了，最后不过就是‘我向你聊起工作，提到江月的名字罢了’。”

“哈，那怎么独独提到江月，没提路淼呢？”

“哎呀～”顾習之笑，“那我只能说我提过，是你忘了。”

“行吧。”

“你既然告诉她我在赚外快，她应该会来向我求证，如果我承认，她便不会再提这事儿的，自然也不会跟江月说。”

“她会来找你吗？”

顾習之自信道：“会的，她憋不住，而且还会问我能不能从我这儿便宜买酒。”

“哈哈，”安奈笑着，“还挺像她的风格。”

顾習之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跟安奈提起江月了，或许是提的次数太多，或许是提的时间太久。

她暂时还不想让江月发现她的心思，还不到时候。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这是顾習之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

顾習之一回屋，常青就笑着问：“小顾小顾，你刚刚给谁打电话呢？”

“跟同事呢。”顾習之坐下，拿起筷子。屋外冷，饿了。“省博不是最近在改造嘛，设计师同事说要借用一下我的办公桌看图纸。”

“哈哈哈！我就说！两百，快点转账！”蔺欣一拍桌子，兴奋道。这两百真是赚得不费吹灰之力啊！

常青不死心，继续问：“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哈哈哈哈哈，你赶紧的吧，别做无谓的挣扎了！”

常青仍不死心，就算电话那头没状况，电话之外呢？“小顾，你谈恋爱没啊？有没有男朋友啊？！”

顾習之觉得腊肉咸，喝了口汤：“没有。”

常青死心了，垂头丧气，给蔺欣转了两百。

“嘻嘻，多谢！”蔺欣的雀跃之情写在脸上。

袁晋默默吃饭，时不时偷瞄一眼对面的顾習之。

李佳航忽然问：“师妹，明年四月的校庆你回去吗？”

顾習之顿了顿：“还不确定。”

李佳航放了碗，语重心长：“你从国外回来，在学校报了道就走，连毕业论文都是在外面写的，直到答辩和毕业典礼才回来。系里老师都问你怎么了，盛老师替你说话说了不知多少……今年校庆你没回，有人开始说你闲话，又是盛老师替你说的话，明年就算看在盛老师的面上，也回去看一眼吧，哪怕就一天。”

顾習之没说话，蔺欣大声质问：“谁说小顾闲话？！说什么了？！”

李佳航看着顾習之直叹气：“说什么你应该清楚。你原本是最优秀的……”

“好了，”顾習之轻轻打断，“师兄，我很抱歉。明年有空会我回去的。”

李佳航看了袁晋一眼，袁晋有亏，低头吃饭。

常青打圆场：“好了好了，不就是个破课题嘛！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还有人嚼舌根呢？当年的事彼此各有难处，师兄你也真是，你是小顾的师兄，又不是其他人的师兄，怎么胳膊肘还向外拐呢！人家怎么说让人家说去呗，小顾是好小顾，这谁不知道？！”

李佳航摆摆手，“师妹，我知你有你的苦衷，但你不说，所有人都会去问盛老师。我不是逼你，为了你的恩师，你也得出出面吧？”

顾習之抬起头，“我知道了，我会回去的。”

李佳航点点头：“你不要怪师兄，师兄只是不想盛老师太累。”

顾習之点头：“我不怪你，师兄。”

常青胳膊肘推了一把蔺欣，蔺欣忙说：“哎呀，吃饭吃饭，多吃点，吃饱干活！”

顾習之继续吃饭。袁晋一直看着，常青在他头上一敲，袁晋立马不看，心虚地瞟李佳航。谁知李佳航正盯着他看，眼里尽是不满。

唉。袁晋心里叹气，早知当年就不要这个课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