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月 第1章 便利店

办公室里冷光安静，只有电脑风扇低低嗡鸣。设计助理伏在工位，眼皮子打架，头一点一点往下沉，手里的鼠标几次要滑落。

正昏昏欲睡间，肩头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猛地一惊。

“不早了，先回去吧。”

声音温和，近得让小助理脸上一红。“可我还没做完。”

“也差不多了。”江月看着屏幕上未完成的建模，算着时间，“下周三之前给我都来得及，回去吧。”

小助理羞怯，收拾着桌子，用余光打量她。

“你后天再来吧。”

“啊？”

江月微笑：“加班辛苦，休息一天吧，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神情温和，待人也温和。黑长的卷发，一双眼睛宛若桃花浸入泉水。人如其名，江上之月，素光清辉，同云淡淡。

办公室里就剩江月一人，坐在电脑前，鼠标滚动，另一只手有规律的敲打着桌面，盯着业主发来的PPT陷入沉思。

PPT一共30页。前15页写的是自己的个人简历，身高、体重、长相、自我打分、专业，在哪长大，在哪读书，在哪工作，喜欢吃什么，有什么兴趣爱好，极其细致，连各个时期的照片都有。美其名曰，让设计师全面了解自己，好设计出符合个人气质的住宅。

中间6页是他对自己别墅的想法，但不如没有想法。因为他想把承重墙拆了，想把厨房放在厕所旁边，想设计一个隐蔽的暗室来放值钱的东西。

有多值钱？江月无语，金条银条吗？

后面8页是他对当代设计的批判。全是不知从哪下载的网图，旁边写满了他的不满。比如客厅电视机上的时间是4:00，他旁边备注：这个数字不吉利，你到时候换成8:88。再比如墙上的全家福是5个人，他说：我们家是6个人，还有，我没那么胖。

最后1页，他先是表达了对江月的感谢，然后礼貌地问她能不能做20张风格不一的图让他先看看。

江月也礼貌地表示：不能。

微信立马爆了。

痛苦，闭上眼深呼吸。冷静了一会……不，冷静不了。

起身，拎起挂在椅背上的风衣，推门下楼。

街道空荡荡的，只有昏黄的路灯把两侧树影拉长。

江月已经连续加班一周，每天睡眠不足六小时，晚饭也是随便对付两口，身体虚得很，走路飘飘忽忽的。不知道踩到哪里，猝不及防地绊了一下，身子立刻失去平衡，朝着一旁的路灯撞去。

“小心！！”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江月都来不及反应，一股力量猛地把她往后拽。

“啊……”江月踉跄两步，堪堪站稳，却还心神恍惚怔怔望着那根险些撞上的路灯。

“没事吧？”

腰间的布料被轻轻扯了扯，这才回过神，侧身一看，视线撞进一双浅色的眸子里。

干净漂亮，哪怕在昏黄的灯光下，都难以掩盖那份清澈含蓄。

一个学生模样的人略带担心地看着自己，手里还捏着一截从自己腰间延伸出去的腰带。

女学生见她转过头，松了手，又问一遍：“没事吧？”

“没事。”

江月还在愣神，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看，看得她不好意思，略显局促地看看四周，轻咳一声。

反应过来，收了视线。

女学生：“没事就好。”

“嗯，没事。”江月莫名有点尴尬，理了理衣带。

女学生点点头准备走，被江月叫住。“哎，等一下。”

“啊？”

“前面有家便利店，我能不能请你喝个东西感谢你？”

女学生没说话，像是在思考。

“作为感谢。”江月强调了一遍，她确实也不喜欢欠别人人情。

半天才吭声：“好。”

夜风掠过树影，卷来零星桂香。江月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才发现她还背着个包。奇怪，这附近既不是大学城，也少有居民区，民宿酒店不少，但旅游旺季早被游客订完了，她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小孩穿得还单薄，就一件深色的针织毛衣，牛仔裤，运动鞋。桂城十月的天气多变，前一天还热着，今天就突然降温，夜里又潮，江月穿外套都觉得凉，她不冷？

问题是这氛围也莫名其妙的，她也不讲话，就默默走着，灯光晦暗，看不清表情。街上本来就空，两人脚步声一深一浅，又突兀又诡异，搞得江月有点发毛。

“你冷不冷？”

江月起了个头。

“还行。”

又没话了。

“你放学回家啊？”

女大学生奇怪地看她一眼。“不是。”

这个问题问得确实比较冒昧，很像多管闲事的阿姨，江月决定挽回一下形象。

“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晃荡不安全。”

女学生又看她一眼。

江月不说话了，心想这路怎么这么长。

换女学生开口：“你不也是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晃荡么？”

“我？我……”

江月原本想说“我不小了”，但似乎有倚老卖老之嫌，于是改口：“我不怕。”

女学生开始笑。

“我是说这里治安好。”

女学生笑出声。

嘲笑，这一定是嘲笑。江月觉得自己真是累了，得休息几天了，这加班加得脑子都不大清醒，说话也乱七八糟。

“行，行，治安好。那我也不怕。”

揶揄，这一定是揶揄。江月已经没有勇气再开口了，沉默的走着。

女学生忽然问：“你在附近上班吗？今天加班？”

“嗯，加班。”

“设计师真是辛苦。”

江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是设计师？”

女学生眨眼：“这附近的公司就桂城建筑的灯还亮着，那你可不就是设计师么。”

“哦，是么？”但江月依稀记得自己下楼的时候，旁边互联网公司灯也亮着。不过她现在脑子不清楚，暂时对自己的记忆力没信心，随意答道：“我们加班算是常态吧。”

“你别通宵就好。”

这会儿轮到江月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了。

女学生解释：“你昨天看没看新闻，说一个大厂员工连续加班一周，天天通宵然后就……”

“哦……”

江月本来没想过这些事情，但这小孩的表情有点严肃，自己确实又已经加班加了一礼拜，不免心虚。“那我一会儿就回去。”

两人的影子被揉长，又被缩短，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彼此交错，无声追逐。交换了几轮，把她们送到了便利店门口。

灯光像温热的黄油，电子门铃叮咚作响，关东煮不断冒出诱人的香气。

“你想喝什么？”江月走到热饮柜前，指着几款茶饮，“我不怎么喝饮料，只喝过这些茶，就是纯茶，还不错的。”

看着女学生茫然的表情，赶忙补充道：“我没有在给你推销啊，你想喝什么喝什么，选你喜欢的。”

女学生走到冷饮柜，拿了一罐可乐。

“你喝冷的？”

“嗯，不行么？”

江月微微皱眉：“外边冷啊，你确定？”

女学生轻轻掂着，满不在乎：“没事儿，我早上还喝冷的呢。”

“早上喝冷的？”江月心里冒出点火，忍不住。“你妈不管你吗？”

女学生不掂了，似笑非笑的。

江月看清她的眼睛，琥珀色，眼下泛着一圈青色，是熬夜的证据，不过却衬得瞳仁更加清亮。内敛清秀的脸，两个酒窝浅浅挂着，宽松舒适的穿着，头发也被风吹得有点乱，浑身上下透着不通世事的清澈，怎么看都像是熬夜出来放风的大学生。

不由想起大学时熬夜改图的自己，天天顶着黑眼圈和深眼袋，昼夜不分，状态堪忧，一度让她的室友以为她要挂了。

沪城大学是全国顶尖的建筑八校之一，但它辉煌的历史并不能给建筑系的学生带去多少精神慰藉。江月的同学常常一边通宵画图，一边嚷着“太累了”，课业繁重，实习苦闷，不少人盘算着以后转行。教室里怨声载道，只有江月从来不回应，眼神始终落在手里的图纸上。

别人只当她骄傲，不屑和大家讨论这些事情，她的室友开玩笑：仙女不理俗世。

她偷偷跟室友说：“其实我还挺喜欢画图的，亲手画线条，亲手让它们变得有秩序和美感起来，我喜欢这种掌控感。”

室友意味深长：“你是1。”

“啥是1？”

“呃……就类似进攻吧。”室友拍拍她的肩膀，“夸你主动要强呢！”

江月理所应当：“那我肯定是1。”

室友笑得前仰后合：“嗯嗯，你是1，你是1，你是大猛1！”

江月感觉不像是什么好话，手机上查了查，然后恼着朝她扔橡皮。被躲开，又扔铅笔，接着是笔袋、尺、圆规，《房屋建筑学》《建筑物理》《土力学》，等要扔那本《建筑工程制图》的时候，教制图的老师进教室了。

两人喜提把整栋建筑系大楼的平面、立面、剖面，以及楼梯构造的详图都画了。

室友一个礼拜没理江月。直到江月买了两大袋零食饮料堆到她桌上，才肯屈服。

室友指使她：“去，给我买瓶可乐回来。”

“大早上你喝可乐？”

“不行啊？”

“小心你胃痛。”

“你是我妈吗？”室友抱着薯片，嘴里咔吱咔吱地，翘着二郎腿，“我妈都不管我，你管我？！”

最后给她买了。

此刻，江月抿着嘴半天，才说：“我的意思是，晚上喝冷的对胃不好。”

“我要是非要喝呢？”女学生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那你自己买，我不给你买。”

“咦？不是你说要请我喝东西的么？”

江月余光瞥见冷柜还剩几个饭团，便说：“我把这些饭团买了，给你热两个吃，也算是请你。”

“一个吧，一个就好。”女学生咧着嘴笑，又掂了几下可乐，放回冷饮柜，眯着眼睛看热饮柜里的茶，“你平时喝哪个？哪个好喝？”

“乌龙茶好喝。”江月很满意，笑着用手指在玻璃柜门上点点。

“行，那就这个。”打开柜门，问：“你要不要，拿两罐？”

“嗯嗯。”

饭团加热了，女学生就撕开来吃。江月看着她的腮帮被饭团撑得微微鼓起，盯着她笑，递给她纸。

“谢谢。”女学生害羞似的微微侧过身。

“要不要再给你买点关东煮什么的？”

“不用不用。”

“零食呢，吃不吃？”

“不用啦。”

江月的指尖在塑料袋上摩挲两下，低低地说：“你不用客气，我是感谢你。”

女学生咽下嘴里的食物，抬着头环顾货架一圈，又去冷柜里拿了一盒巧克力牛奶，两个酒窝浅浅闪着：“这个吧，我不怎么吃零食，这个行吗？”

又补充道：“我不喝冷的，我拿回去热了喝。”

江月走到她旁边，唇角上扬，“还有草莓味和可可味的，要不要？”

女学生咯咯笑着：“那都要了吧。”

“那……”江月还在扫视着冷柜，脸被荧光映得泛白。

女学生看得呆，轻声细语：“够了，够了。”

“好吧。”结了账，不忘提醒，“喝热的啊。”

“好——”

江月把袋子递给她，犹豫地问：“你住这附近吗？”

“你不用担心我，一会有人来接我。”

“在这里吗？”

“对。”

江月还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句：“那你注意安全……我先走了。”

在门口，忍不住回头看她。电子门铃响起，她也在看她。两人对视几秒，又都默契地笑了笑，挥挥手，做最后的告别。

因为以后不会再见面，所以江月没说再见。

走出便利店，街道安静得像深海。

顾習之痴痴地望着门口好一会儿，走到收银台：“你好，能帮我把这个牛奶加热一下吗？”

“可以可以，没问题，”收银台小姐姐接过，放到微波炉里，转回头问，“好久没见你了。”

“哦～出差去了。”

“这么长时间？”

“是啊，刚回来。”

“真辛苦啊，”把牛奶递给她，“你是桂城建筑的还是那个互联网公司Ne……”

“Nebrix”

“哦，对对，你是那儿的？”

“不是。”

“那怎么总见你往着这里跑？”

“呃……”

顾習之插上吸管。

“有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