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的二月,风里还裹着函谷关外的凛冽。这座临时选定的都城,远不及咸阳宫阙的巍峨,却蒸腾着沛泽子弟兵身上未散的硝烟气、汗腥气,以及一种近乎蛮横的新生气息。
我,被安放在殿中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几案上,取代了咸阳宫中那张温润的玉案。案面粗糙,甚至能“尝”到木纹间细微的沙砾感。
沛公麾下的将领、谋士们济济一堂,穿着各色尚未来得及更换的旧衣战袍,粗布深衣上沾染着洗不净的尘土与暗褐色印记。
“樊哙!”一个声如洪钟的大汉猛地拍案而起,震得我身下的几案都微微一颤,是灌婴。他须发戟张,指着对面踞坐的樊哙,“巨鹿城下,老子带人先登!斩首十七级!你凭甚封邑在俺前头?”
樊哙豹眼圆睁,抓起面前盛酒的陶碗“咕咚咚”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他浓密的虬髯淌下,重重将碗顿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呸!灌屠子!鸿门宴上,不是俺樊哙闯帐,顶着项王那要杀人的眼珠子护着沛公,尔等今日还能坐在这里聒噪?怕是早成了项家军的刀下鬼!先登?老子救的是主上的命!”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灌婴脸上。
另一角,文吏出身的周勃正与曹参争得面红耳赤:“……调度粮秣,保障大军无缺,此乃萧丞相当年所定章程!若无后方稳固,尔等前军纵有万夫不当之勇,也是饿着肚子打仗!岂能算小功?”
曹参冷笑,手指点着周勃的胸口:“章程?嘿!章程是死的!彭城大败那会儿,是谁领着残兵断后,硬生生从项羽铁骑下撕开一条血路,保得沛公周全?是老子曹参!刀口舔血,九死一生!你那点粮秣,能替沛公挡刀枪吗?”
喧嚣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一**冲刷着我的玉身。
他们争抢的,是土地、是爵位,更是未来王朝座次表上那决定荣辱的位置。每一次拍案、每一声怒吼,都裹挟着沛泽泥水里滚打出来的悍勇与草莽未褪的野性。
我感知着这混乱,这蓬勃得近乎野蛮的生命力。
秦宫那种森严冰冷的秩序被彻底碾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原始的、尚未被规训的力量。
这力量,正试图在废墟上,重新捏合一个乾坤。
“够了!”
一声断喝,不高,却带着一种淬过火的冷硬,瞬间压下了满殿的嘈杂。如同滚沸的汤锅里猛地浇下一瓢冰水。
刘邦不知何时已站在殿门处。他没有着华丽的衮服,依旧是一身半旧的深衣,腰间束着皮带,悬着那柄跟随他多年的长剑。只是眉宇间的风霜更深,眼神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殿内每一张面孔。
方才还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众人,如同被掐住了喉咙,瞬间噤声。
刘邦一步步走向殿中,皮履踏在未干透的夯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那声音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也敲打在我的玉石核心上。他走到紫檀木案前,目光在我冰冷的印面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他猛地抬手!
“啪——!”
一声脆响,如同惊雷炸开!他那宽厚粗糙、布满厚茧的手掌,带着沛泽水土的悍力与一路征伐的硝烟味,重重地拍击在我的印面上!
巨大的冲击力瞬间贯穿我的玉石肌理,震得我身下的几案都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冰冷坚硬的玉面与他滚烫粗粝的手掌猛烈碰撞,那触感如此鲜明,痛感与灼热感交织着传递进来。
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将领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掌惊得浑身一凛,连呼吸都屏住了。
刘邦的手掌并未移开,依旧沉沉地压在我的印面上。他环视四周,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带着沛泽乡音的铿锵,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吵!吵个鸟甚!尔等眼中,就只看得见金子、田地、婆娘?!”
他顿了顿,手掌在我冰冷的印面上又重重一按,那股沛泽泥土与汗液混合的浓烈气息几乎将我包裹,“此物!”他提高声调,目光如炬,“非金!非玉!更非尔等囊中私藏、怀中搂抱的玩物!”
他猛地收回手掌,将我高高举起。温润的玉石在殿内不算明亮的光线下,折射出内敛而冰冷的光泽,鸟虫篆文的凹痕清晰可见。
“此乃法度!是悬在尔等头顶的利剑!是沛泽子弟兵一路洒血,从暴秦手里夺来的——规矩!”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今日裂土封侯,凭的是军功簿上的血印子!凭的是对天盟誓的‘约法三章’!非是尔等嗓门大、拳头硬!”
他目光如刀,再次扫过噤若寒蝉的众将:“萧何!”
一直沉默立于文臣前列的萧何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臣在。”
“军功簿何在?律令条文可曾厘清?封赏之事,依律而行!有敢再聒噪争抢、坏我军中法度者——”刘邦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淬了冰,“休怪刘邦,不念旧情!”最后四个字,带着沛泽屠狗的狠绝。
“诺!”萧何肃然应道,声音沉稳。
---
定陶城外的汜水北岸,天穹高远,云气舒卷。
临时筑起的土坛并不高大,夯土尚新,带着泥土的湿润气息。坛周遍插玄赤两色旗帜,在二月料峭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燃烧的火焰与凝固的血液。坛下,黑压压肃立着文武百官、列侯诸将,皆着崭新或浆洗过的冠服,甲胄鲜明。
鼓乐声起,并非秦宫编钟的庄严恢弘,而是以浑厚的鼙鼓为主,辅以埙、篪等古朴乐器,奏响的是一种源于楚地、带着沛泽旷野之气的乐章。乐声中,太常卿引着身着玄端的刘邦,一步步踏上土坛的阶梯。
我被他双手恭敬地捧在胸前。那双手依旧粗粝,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掌心滚烫的汗意透过包裹着我的玄色锦帛,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浸润着我冰冷的玉质。
踏上坛顶,风声骤然猛烈。刘邦的玄端下摆在风中翻飞。太常卿展开一份以朱砂书写于素帛上的祭文,高声诵读,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追述着暴秦无道、群雄并起、沛公“诛暴逆、平定四海”的功绩。
“……天命所归,兆民所望……谨择吉日,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祇……”太常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庄重,“皇帝臣邦,敢用玄牡,昭告于皇皇后帝……”
坛下,萧何、张良、陈平、曹参、周勃、樊哙……文臣武将,黑压压一片,如同被无形的巨浪推动,轰然跪倒!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声音不再是沛泽军营中粗豪的呐喊,而是被千万人的意志和敬畏所凝聚,汇成一股磅礴无匹的洪流,带着沛泽泥土的厚重、函谷关风的凛冽、中原大地的苍茫,直冲云霄!
透过锦帛的缝隙,我看到刘邦棱角分明的侧脸在风中绷紧。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双惯于审视、充满沛泽狡黠与深沉的眼睛,此刻望向坛下如林俯首的身影,望向更远处莽莽苍苍的天地,竟也掠过一丝瞬间的茫然与巨浪般的冲击。
茫然只是一瞬。那双眼中随即燃起更炽烈的光焰,如同淬炼过的精铁,沉凝、坚定。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早春寒意的空气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捧在胸前的我——包裹着玄色锦帛的玉玺——高高举起,向天,向地,向坛下万千臣民!
“朕——承天景命!”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穿透了依旧回荡的万岁声浪,带着沛泽乡音的根骨,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属于帝王的威严,在汜水之阳的广阔天地间轰然传开!
“汉——立!”
长乐宫前殿的宏阔,带着新木的香气和尚未散尽的漆味。粗大的朱漆圆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日光透过高大的窗棂,在地面金砖上投下巨大的光斑。殿内陈设已初具规模,虽不及秦宫的极致奢靡,却自有一种洗练的厚重。我,被安放在御座旁一张专门设置的紫檀玉几上,位置醒目。
刘邦——如今已是汉高帝——高踞于髹漆涂金的御座之上,身着玄衣纁裳的冕服,十二旒玉藻垂下,半遮着他深邃而锐利的目光。冕服带来的不仅是威严,更是一种无形的束缚。我能感知到他在宽大衣袖下偶尔挪动身体的不适,以及那层华丽丝绸下依旧紧绷如弓弦的肌肉。
阶下,萧何、张良、陈平、周昌等重臣肃立。气氛远比定陶坛上凝重。帝国的骨架刚刚搭起,千头万绪,百废待兴。
“……关中凋敝,民有菜色。秦之苑囿园池,臣请皆令民得田之!”萧何的声音沉稳,带着忧虑,“复故爵田宅!轻徭薄赋,十五税一,与民休息!”他呈上一卷厚厚的简牍,是初步拟定的安民条款。
刘邦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简牍,手指在御座扶手上习惯性地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善。田赋之事,就依此。然……”他话锋一转,眼中寒光微露,“军功爵赏,务必分明!萧何,汝为相国,总揆百官,这军功簿、封赏册,便是铁律!樊哙那厮前日又为封邑大小闹到朕面前,汝替朕去告诉他,再聒噪,朕便用这玉玺,”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砸了他的脑袋!”那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带着沛泽屠狗时的狠劲。
“陛下!”御史大夫周昌突然出列,他口吃,此刻更是急得满脸通红,须发皆张,“韩…韩信!拥兵…自重,居…居齐地,形迹…可疑!楚…楚王彭越,亦…亦非安分之辈!当…当早…早图之!”他眼中满是忧虑,仿佛看到了隐伏的刀兵。
殿内空气陡然一凝。张良眼帘微垂,陈平目光闪烁。刘邦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眼神变得幽深莫测,如同深潭。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得殿内众人呼吸都轻了几分。
“陈平,”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臣在。”陈平应声出列,姿态恭谨。
“赐汝金四万斤。”刘邦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问出处。朕只要一样东西,”他目光如电,射向陈平,“六国枭雄、军中悍将……凡有异动者,其首级,或其归心。”
陈平眼中精光一闪,深深一躬:“臣,领旨!”没有多余的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至于韩信……”刘邦的声音拖长,手指又轻轻敲击起扶手,目光投向殿外辽阔的天空,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审视,“朕自有计较。猎犬再猛,颈上岂能无绳?”
未央宫,椒房殿。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椒泥涂壁后留下的、一种独特的辛香与暖意,混合着名贵熏香的气息,馥郁而略显沉闷。这里的陈设远比长乐宫前殿更为精致华丽,玉器生辉,锦绣堆叠,处处彰显着女主人的地位与心性。
我并非总在御座旁。有时,会被郑重地供奉在皇帝寝殿的玉几上;有时,则会被移至这椒房殿的内室。此刻,我便在一张镶嵌着螺钿的紫檀案上,被一双截然不同的手抚摸着。
吕雉的手。
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染着淡淡的蔻丹。指腹依旧柔软,却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冰凉。这冰凉与她眼神深处的锐利如出一辙。
她屏退了所有宫人,殿内只剩下我和她。她纤细却有力的手指,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意味,抚过我印面平整的肌理。
冰冷的指尖在金镶的缺角上反复摩挲、流连。那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天命……”她低低地开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椒房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冰珠落在玉盘上,“高祖说是便是了?这天下,终究是流了血、死了人,一寸寸打下来的。命数?”
她微微侧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椒房殿华丽的墙壁,投向更深远、也更幽暗的所在,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本宫偏要改一改这命数。”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殿外回廊似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又迅速远去。吕雉的目光瞬间收回,方才那一闪而逝的锋芒尽数敛去,又恢复了皇后应有的端庄雍容。
长乐宫东厢的太子宫,气氛却与椒房殿的暖香截然不同。这里陈设规整,甚至显得有些刻板。竹简堆满了书案,空气中弥漫着墨汁和竹木的清气。年轻的太子刘盈跪坐在书案后,身形单薄,脸色在灯下显得有些苍白。
他正对着面前摊开的一卷简牍出神,眉头微蹙,眼神里没有少年人的飞扬,反而沉淀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沉郁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
戚夫人所生的赵王刘如意,那个被高祖称为“类我”的幼子,其夭折的阴影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这间宫室,也缠绕着这位温厚却显得过于柔弱的太子心头。宫人们侍立在外间,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我静静地安放在他书案一角的一方锦垫上,并未被供奉在高处。刘盈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他母亲那种冰凉的审视与掌控欲,只有一种近乎茫然的困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铜漏滴水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嗒…嗒…”声,如同缓慢流逝的时光,也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良久,刘盈像是终于积聚起一丝力气,极轻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开口,声音干涩而飘忽,带着浓重的不安,仿佛怕被空气中无形的存在听了去:
“母亲……天下……天下岂有六十年太子乎?”
这细若蚊蚋的疑问,没有愤怒,没有抗争,只有深不见底的恐惧和对自身命运的绝望揣测。它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一块沉重的寒冰,骤然砸进这寂静的宫室,激起一片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涟漪。铜漏的水滴声依旧,那“嗒…嗒…”的声响,此刻听来却如同丧钟的余音,在这位年轻储君空旷的宫殿里,久久回荡。
我深锁于前殿深处,一方特制的、内衬丝绒的紫檀木函中。函盒被安放在沉重的铜案之上,置于御座之后的高处。周遭是厚重的帷幕和冰冷的铜器,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沉水香悠远而略带苦涩的气息,混合着墨汁、简牍以及一种权力中心特有的、近乎凝固的威严感。
函盒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和声响,只留下一个极小的缝隙,如同这深宫窥探外界的唯一眼瞳。透过这道缝隙,我能“尝”到这方天地的气息变迁。初时的喧嚣、草创的粗粝、功臣争功的硝烟、剪除异姓王的血腥……如同暴烈的风雨,曾经猛烈地冲刷过这座宫殿的每一根梁柱。渐渐地,风雨声变得沉闷、遥远。
我感知到萧何日夜埋首于律令简牍之间,呼吸间带着墨香与焦灼;感知到张良的身影日渐飘忽,最终如同青烟般隐入终南山麓,只留下“留侯”的虚名在朝堂上回荡;感知到陈平在殿宇的阴影中无声穿行,指尖似乎永远残留着金屑的味道和阴谋的冰冷气息。
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沉滞。一种庞大帝国机器开始缓慢、笨重地自行运转起来的沉滞。轻徭薄赋的诏令颁布下去,如同细雨渗入干涸的土地,关中平原的炊烟似乎真的稠密了些许。军功爵赏的争执在严苛的《九章律》下渐渐平息,新的秩序如同铁水般浇铸成型,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
这是“休养生息”的沉闷,亦是“天命象征”的相对安稳。帝国的根基在沉默中向下扎去,汲取着劫后余生的力量。御座上的身影,那沛泽带来的悍野之气,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帝王生涯中,被冕旒玄衣所规训、沉淀,化为一种更深沉、也更疲惫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