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行宫那晚的风,带着黄河故道特有的湿冷与土腥,蛇一般钻入殿宇的缝隙。
我,这方沉重的蓝田美玉,正躺在始皇帝那早已冰冷僵硬的胸膛之上。白日里巡行仪仗的喧嚣、骏马的嘶鸣、甲胄的铿锵,尽数沉入死寂。偌大的寝殿里,只余下烛火在青铜灯树上毕剥跳动,将帷幔的阴影拉扯得如同幢幢鬼影。
冰凉,彻骨的冰凉,瞬间由他僵直的躯体渗透入我的玉髓。这并非寻常的寒冷,而是一种宣告——那曾将我自深宫捧出,刻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以睥睨寰宇的意志将我推上至尊之位的巨擘,坍塌了。
我感知着这死寂的冰冷,如同感知一个时代的落幕。咸阳宫阙的巍峨,六国兵戈的折戟,万民匍匐的敬畏,连同他眼中燃烧的、欲囊括星辰大海的野心之火,都在这一刻被这具冰冷躯壳所封印。那磅礴无匹的意志,那曾让我这顽石也感受到“天命”加身的沉重与荣光的意志,熄灭了,只留下无尽的空洞与寒意。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佝偻而迅捷的身影闪了进来,带来一股更加阴冷的气息。是赵高。
他如同暗夜潜行的狸猫,无声地滑到御榻前。那双平日里总是低垂、闪烁着精明与谦卑的眼睛,此刻在摇曳的烛光下,竟如浸了油的墨玉,幽深得可怕,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攫取的光芒。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汗意,小心翼翼地、带着近乎贪婪的试探,抚上始皇帝的脖颈。
那手指的触感,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滑过我的“身体”,一股阴狠、狂喜又带着巨大恐惧的强烈情绪,猛地冲击着我的玉髓。
“陛下……”他口中发出悲怆的低唤,声音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眼神锐利如钩,死死盯着那毫无生息的面孔,手指在颈侧动脉处停留了许久。
确认无误后,那狂喜几乎要冲破他扭曲的面皮喷涌出来。他猛地收回手,指尖因兴奋而微微颤抖,目光却如鹰隼般射向御榻内侧——那里,厚重的锦褥下,压着一角明黄的缣帛。
那是我感知到的另一股沉重气息的来源,始皇帝弥留之际,由蒙毅亲自记录、加盖玺印的遗诏!赵高的目光,如烙铁般烫在那缣帛之上,其中蕴含的篡夺之意几乎凝成实质。
“丞相!丞相何在!”赵高猛地转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撕裂布帛般的尖利。他奔向殿门,将外面那个在巨大恐惧与迷茫中徘徊的身影一把拽了进来。
胡亥踉跄着被拖到榻前,他年轻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不住地哆嗦,眼神空洞地落在父亲冰冷僵硬的身躯上。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赵高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指甲深深掐入他的皮肉,疼痛让胡亥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公子!陛下……驾崩了!”赵高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胡亥混乱的意识里,“遗诏已发往上郡,召扶苏回咸阳主持丧仪,即皇帝位!”
“啊?!”胡亥如同被重锤击中,身体剧烈地一晃,失声叫了出来,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扼住喉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他茫然地看着赵高,又看看榻上的父皇,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无助和即将被抛弃的绝望。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触碰到了压在父皇胸口的我——那冰冷的触感让他猛地一缩,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一股巨大而纯粹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慌,毫无遮拦地传递给我。
“公子!”赵高的脸猛地凑近胡亥,几乎鼻尖相抵,那双燃烧着野心的眼睛死死锁住胡亥涣散的瞳孔,“大位将属他人!公子甘心乎?事已至此,非生即死!如立扶苏,公子与臣,死无葬身之地矣!”
每一个字都如同毒牙,深深嵌入胡亥摇摇欲坠的心防。
“父命……诏书……岂能更改?”胡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在赵高脸上和父皇的遗体间慌乱地游移。
“时乎时乎,间不及谋!”赵高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瞬间压下,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赢粮跃马,唯恐后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公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猛地将胡亥拽到御榻旁,指向那压在锦褥下的缣帛,“天命所归,亦可由人书写!公子,就在眼前!”
胡亥的目光被死死钉在那方缣帛上,赵高的话语如同魔咒,在他混乱的脑海里掀起惊涛骇浪。对皇位的懵懂渴望,对死亡的极端恐惧,以及对赵高口中那“唯一生路”的依赖,瞬间交织、扭曲、膨胀。
他眼中的恐惧并未消退,却被一股畸形的、破釜沉舟般的疯狂所覆盖。他猛地看向赵高,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无声的默许,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沉重的殿门再次被推开,李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这位帝国的丞相,此刻面色灰败如蒙尘的陶俑,步履迟滞,仿佛背负着整个帝国的重量。殿内弥漫的死亡气息和阴谋的味道让他瞬间窒息。他的目光扫过御榻上冰冷的帝王,扫过面无人色、眼神狂乱的胡亥,最后定格在赵高那张因亢奋而扭曲的脸上。
“丞相!”赵高迎上去,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沉痛和不容置疑的紧迫,“陛下崩逝,遗诏已发往上郡,立扶苏为帝。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储君远在边陲,关山阻隔!当此危局,社稷悬于一线,咸阳震动只在顷刻!立长?立贤?还是……立近在眼前者,方能定鼎乾坤,安天下之心?”他的话语如同毒藤,紧紧缠绕住李斯。
李斯浑身一震,如遭雷击。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冰冷的御榻,投向始皇帝遗容。他猛地闭上眼睛,额角青筋暴起。巨大的痛苦攫住了他。一生功业,法家理想,赫赫相位,如泰山压顶。
扶苏即位,蒙氏必得重用,自己这个与蒙氏素有龃龉的丞相,还能安坐相位吗?甚至……能保住性命吗?那曾经支撑他助始皇帝横扫**、建立不世功勋的钢铁意志,此刻在个人权位倾覆的恐惧面前,竟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
他紧握的拳头松了又紧,指节捏得惨白。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眼中的痛苦挣扎并未消失,却多了一种认命般的、浑浊的狠戾,如同蒙尘的利刃。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这一点头,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也抽走了他脊梁里最后一点硬气。
赵高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厉芒,一把掀开锦褥,抽出那方沉重的缣帛遗诏。他枯瘦的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抓不住那承载着帝国命运的丝帛。他粗暴地将遗诏摊开在御榻旁的紫檀御案上,动作之大,震得案上的笔架发出一阵轻微的嗡鸣。
胡亥和李斯立刻围了上来,三颗头颅几乎顶在一起,急促的呼吸交织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小片白雾。烛火在他们脸上投下扭曲跳动的阴影,如同鬼魅。
“丞相!”赵高的声音因紧张而尖利,他猛地将目光投向案角——那里,一方紫檀木印盒静静摆放。他伸出手,那手指带着灼热的、毁灭性的气息,猛地掀开印盒的盖子。我的玉体暴露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那温润的光泽似乎也被这阴谋的浊气所污染。赵高枯瘦如鹰爪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亵渎般的狂热,狠狠攥住了我!
一股混杂着极度兴奋、阴毒算计和孤注一掷的强烈情绪洪流,瞬间通过他的指尖,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玉髓深处!这触感比沙场染血的刀锋更令人作呕。我清晰地“听”到他心中无声的咆哮:“天命!此刻便在我掌中翻覆!”
他攥着我,如同攥着一件无上的凶器,粗暴地将我的印面,狠狠摁向御案上一个早已备好的、小巧精致的青玉印泥盒中。那鲜红的、粘稠如血的印泥,瞬间吞噬了我的篆文。一股冰凉滑腻的触感包裹上来,带着不祥的气息。
接着,我被高高举起,悬停在那摊开的遗诏之上,对准了原本那方“皇帝之玺”朱印的下方空白处。赵高的手臂因用力而绷紧、颤抖。胡亥和李斯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我的下方。整个寝殿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烛火还在疯狂跳动,映照着三张因贪婪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庞。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我清晰地感知着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污秽的力量挟持着,重重地、无可挽回地向下坠去!印面接触缣帛的瞬间,那冰凉滑腻的印泥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丝帛特有的柔韧与微涩。
巨大的压力透过我的玉体传来——那是赵高倾注了所有野心和力量的一按!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我体内这八个承载着无上威权与期望的篆文,每一个笔画,此刻都像被无形的刻刀再次狠狠地、屈辱地凿刻了一遍!它们被强行摁压在崭新的位置上,为那被篡改的、散发着毒汁的文字,加盖上一个虚伪的、悖逆的“天命”烙印!那新墨写就的文字,带着未干的湿气,散发着浓烈的、令人眩晕的腥甜气息,如同刚刚流出的、滚烫的毒血!
一股剧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痛猛地席卷了我!这痛楚远胜于当年李斯刻刀加身!那时是塑造,是赋予;此刻,却是玷污,是背叛!我感知着那新墨的毒血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想要渗入我的玉髓,污染那“受命于天”的神圣本源!
冰冷的玉体内部,却似有熔岩在奔突、咆哮!篆文在玉髓深处灼烧、扭曲,发出无声的、悲愤的尖啸!这尖啸并非声音,而是一种足以撕裂玉石的巨大痛苦洪流,冲击着我的每一寸“身体”。
我是天命之玺,此刻却成了矫诏最关键的、最无耻的道具!我被迫用自己的“身体”,为这滔天阴谋盖上最“权威”的印记!
“成了!”赵高发出一声短促而狂喜的低吼,如同夜枭的啼鸣,猛地将我提起。那方崭新的、鲜红刺目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印文,如同一个巨大的、流血的伤口,赫然烙在遗诏之上,覆盖了旧诏的威严,散发着浓烈的阴谋气息。
胡亥看着那鲜红的印记,身体剧烈地一颤,脸上血色褪尽,随即又被一种病态的、如释重负的狂喜所取代,那笑容扭曲得如同鬼怪。李斯死死盯着那方印文,眼神剧烈地闪烁,那浑浊的狠戾深处,是无法掩饰的、巨大的空洞与恐惧,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具被权欲和恐惧驱动的躯壳。
赵高迅速卷起那方已被玷污的遗诏,动作麻利得如同处理一件寻常物品。他看也不看御榻上那具曾经主宰一切的冰冷躯体,目光灼灼地盯着胡亥和李斯,声音低沉而急促:“秘不发丧!速令车驾,取道井陉,火速回咸阳!封锁消息,凡有泄露者,夷三族!”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沉重的龙辇再次启动,碾过沙丘宫外坚硬的土地,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一路向西。辇内,浓重的鲍鱼腥臭弥漫开来,试图掩盖那无法驱散的死尸气息。
我,这方被玷污的玉玺,被赵高紧紧攥在手中,贴着他那因激动而滚烫的胸膛。透过那层薄薄的衣料,我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心脏疯狂而有力的搏动,如同战鼓,擂响着一个篡逆时代的序曲。那搏动传递着**裸的权欲和掌控一切的亢奋,每一次跳动都像重锤敲打着我,提醒着我刚刚经历的屈辱烙印。
车窗外,帝国的山河在黎明的微光中显出轮廓,层峦叠嶂,沉默而巨大。然而,一股无形的、腐朽的裂痕,正以沙丘为中心,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所激起的致命涟漪,沿着这西归的驰道,向着帝国的心脏——咸阳,无声而迅猛地蔓延开去。
那裂痕冰冷而黑暗,吞噬着沿途的光明与生机。我感知着这股蔓延的腐朽,玉髓深处那被玷污的灼痛感,与这帝国崩塌前兆的寒意交织在一起。
当车驾终于驶入咸阳巍峨的城门,当胡亥身着仓促赶制的、尚不合体的玄色冕服,颤抖着、却又在赵高阴鸷目光逼视下强作镇定地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帝座,当我被赵高那双枯瘦而有力的手,以一种宣告胜利的姿态,庄重地、却又带着亵渎意味地放置在胡亥面前崭新的御案之上时——
整个咸阳宫在虚伪的朝贺声中微微震颤。群臣匍匐,山呼万岁,声浪震天,掩盖了无数双惊疑不定的眼睛和暗流涌动的私语。胡亥坐在那象征无上权力的御座上,身体僵硬,眼神深处是无法掩饰的空洞与惊惶。他努力挺直脊背,却像一株根基被蛀空的树。
赵高侍立一旁,微微垂首,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掌控一切的、冰冷的弧度。
我静静躺在冰冷的御案上。玉体表面反射着殿内煌煌的灯火,流光溢彩,依旧尊贵无匹。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玉髓的深处,那承载着“受命于天”篆文的根本之处,一道源自沙丘宫、由矫诏毒墨与赵高野心的污秽所烙下的无形裂痕,正悄然蔓延。
它无声地啮噬着,冰冷而尖锐。这裂痕微小,却足以撕裂天命的神话。玉体冰冷如初,然而那沙丘行宫带出的、裹挟着死亡与阴谋的秋风,早已穿透了厚重的宫墙,在这帝国权力之巅的殿堂里,盘旋不去,呜咽低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