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沉默仓时,眼前一阵恍惚,耳边是监察员机械般的反馈“恭喜”。
岚舟不明白,归类失败,哪里值得恭喜。
更衣室的灯亮得刺眼,灰色墙壁反射着一层又一层冷光,空旷而干净。她脱下调频服,换回制服,像是在交换两个系统的权限。只是她从未真正拥有其中任何一个。
走出思维中心,迎面而来的是X-Null区典型的午后空气:干、硬、毫无波动。
知横系统没有公布测试结果。它一向沉默,即使你失败,只要尚未触底,就安静地等你自己意识到,你正在离群。
她低着头走。回到居所之前,必须经过一个思想反应引导站。全息墙上滚动着今日的“安全表达语”:“顺利即是合理”、“我们都是彼此的一部分”、“接受是最快的解法”。
系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建议学习最新表达语。”
那不是真的建议,而是命令。她站在全息墙前,目光滑过列表。系统补充:“大声阅读才是最快的学习方式。”
她像台老旧机器,干涸的喉咙被迫接上电源,发出断续的声响。她的语调规范、表情平稳,睫毛却在颤。心里只有一句话在回响——
她很孤独。
在所有标准反应中,这句话最没功能:无描述性、无情绪标签、无社会指向。
它指向一种难以格式化的感受。
********* *********
她的母亲已经习惯了她的沉默,尤其是在测试日这类时刻。
晚餐桌上,她们照例不说话。系统建议X-Null家庭晚餐时保持情绪稳定,使用“推荐话题模块”来引导交谈。这个模块会在餐桌边的屏幕上滚动显示对话提示语,例如“请描述今天你学到的最重要一句话”,或者“你觉得集体生活里最舒适的时刻是?”
母亲关掉了它,只是低头吃饭,像在完成一件不能推迟的义务。
岚舟握着勺子没动。一个古怪的念头闪过:如果她再失败一次,是否连这顿饭也会消失。
第六次归类失败,就意味着被标记为“思维游离体”,转入观察隔离期,接受认知再构治疗;那时,即使是母亲,也无法继续与她生活在一起。
饭后,岚舟收到知横系统的私人提示:“请于明日九时前往思维调整局,进行状态复核。”
这是一种委婉的宣判。她没有点开详细信息——这不是第一次。
当天夜里,她三次惊醒。不是噩梦,而是一种持续的、无声的空旷感,把她从梦里剥离出来。她望着天花板,想起测试时那张女孩的半侧脸。
“她很孤独。”
她不明白这句为什么不能被系统识别。孤独难道不是情绪库里收录的词?还是说,不是所有孤独都是可以被记录的?
或者说,在观念场中,只有那些带有建设性意义的孤独,才是被允许的。
她翻了个身。突然意识到一个很残酷的事实:在这个系统里,归类成功是留在世界的唯一通行证。而她,正在不断失去这张票。
********* *********
她在第二天凌晨五点钟起床,像往常一样穿好衣服,把手指搭在窗台上,向外看去。
远处高区的灯光依旧均匀闪烁,那是集体稳定区域。听说那里的居民归类清晰、思维波动率低,所有人都能在十七岁前完成最终思想归类,然后进入功能分配系统。
而她,在X-Null区,在一次次失败中,只剩下被挤出的方向。
窗外,又有一只白鸟飞过。它盘旋两圈,落在了建筑天线的边缘。
岚舟想起小时候问母亲:“为什么它们总是飞得一样高?”
母亲没回答。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它们不是鸟。”
现在,她明白了。这些鸟,从来不是飞在空中的。它们只是被悬挂在观念之上的某种注视。
她低声开口:“那我呢?”
这句话没有说完,就碎在了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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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整,岚舟站在思维调整局的大门口。
建筑外墙是无色的合金,表面嵌着成百上千条细密的感应脉络,像是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
进入大厅时,她的制服被扫描,一道光扫过,她的身份和失败次数被投射在值守员的面前。值守员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因为在这里,她只是一个需要复核的案例编号。
她被引导到二楼的“思维状态观察室”。房间呈半弧形,中央是一张灰白的金属椅,四周是环形屏幕,屏幕上悬浮着不断变化的词组与符号。
“请复述画面中出现的词语,并在十秒内给出你的情绪匹配。”机械声响起。
屏幕闪过:“集体—安全—稳定。”
岚舟机械地回答:“平和。”
屏幕切换:“个体—偏离—未知。”
她停顿了一瞬:“……好奇。”
“情绪匹配失败。”系统提示音冷冷响起,鲜红的“失败”瞬间铺满屏幕,闪烁、环绕。岚舟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流动在加快,也许是在这种情况下心脏泵血更加勤奋了。内脏的热情和外在感受到的冰冷在交织在发散。
测试持续了二十分钟。每一次,她的反应都在系统的安全边缘游走。
结束后,值守员递给她一张数据卡:“下午两点,认知同步训练室,勿缺席。”
在离开观察室前,她无意间瞥到隔壁房间的档案投影。
一个名字在灰色名单上闪过——“赫珥”。
名字后面标注着“封存—不可调用—第12版”。
她愣了片刻,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却又一下子感到朦胧,仿佛置身于湿漉漉的晨雾中,你知道太阳马上要升起,但是现在你找不到出口。
门在她身后合上,冷空气将她推回走廊。她握着那张数据卡,指尖有些发凉。
她知道,这一天只是一个更长、更隐秘的过程的开端。
********* *********
下午两点,岚舟准时到达。
认知同步训练室比她想象中小,四面墙像是由暗色玻璃组成,反射着模糊的人影。正中央是一张环形桌,桌上镶嵌着十二个发光槽位,此刻只有七个亮着。
值守员示意她坐下,并将那张数据卡插入自己面前的槽口。瞬间,岚舟的椅背缓缓升高,将她的视线锁定在桌面中央的立体投影上。
投影中浮现出一段短片:
一群人围坐在长桌旁,表情平静地交换意见。有人微笑,有人点头,语速缓慢而均匀。
系统声音响起:“观察完毕后,请在心中重现对话,并同步至集体记忆端。”
岚舟感到耳边有轻微的低频震动,那是同步装置开始读取她的思维波。她试着捕捉画面,但刚形成第一个词,脑中却闪过另一幅影像,是那张归类测试时的半侧脸。
“同步延迟。”系统提示冰冷地打断了她的分心。
第二轮训练开始,画面切换成一组情绪场景:一个孩子在雨中笑着接水,一位老人慢慢关上门,一队士兵穿过广场。
“请选择最具建设性的情绪标记。”
岚舟的喉咙有些紧。建设性?在这里,愤怒被定义为反作用,悲伤被定义为功能缺损,只有“平和”“感恩”“自我修复”之类的词汇才能通过筛选。
她最终选了“平和”。
屏幕闪烁:“有效”。
第三轮训练开始前,训练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迟到的学员走了进来,她长发微乱,左眼下有一道浅疤。
她目光扫过岚舟的方向时,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岚舟认出来了,那是她在沉默仓时见到的女孩。
女孩坐在她的斜对面,低头插入数据卡,全程没有再看她一眼。
这一轮的任务是“共振词链”。系统会播报一个词,学员需在一秒内回应一个意义相容的词,且不允许重复前人的答案。
第一个词是“秩序”。
有人回答“稳定”。
第二个是“归属”。
有人回答“群体”。
轮到岚舟时,系统给出的词是“孤独”。
她的指尖一颤,瞳孔微微扩展,仿佛是想认清系统的幽默。
一秒,半秒,她还没开口,桌面已经亮起红色提示:“失效响应。”
紧接着,女孩的声音接上了这个词“桥梁。”
系统毫不犹豫地判定:“有效。”
训练在一片机械的指令中结束。学员们依次退场,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缓慢开启的自动门。岚舟正要跨出门槛,却听到耳边有一声极低的呢喃:
“我知道你看到了,第12版。”
她猛地转头,却只看见女孩的背影消失在另一条走廊。
走廊尽头的空气冷得像水,她攥紧了口袋里的数据卡。
那行灰色名单上的名字“赫珥”像是从冷色的光里缓缓浮出。
她忽然觉得,自己正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向某个被禁止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