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仗要打多久啊?”
沈时坐在马车里,看着车外。雾蒙蒙,乌云在头顶压着,浓墨般在天空铺开。风呼呼从耳边刮过,吹得旗帜咧咧作响。空气中潮湿的味道越来越重。风越来越冷冽,墨色越来越浓。
怕是要下大雨了!
沈时被风吹得打了个寒战,他裹了裹自己的披风,脖子往暖呼呼的狐毛围脖里缩了缩。眼睛还是没有从外面收回。
一如之前一样的场景,大批大批的百姓流离失所结队北上,凛冽的北风吹得他们蜷缩着身体,裹紧身上仅有的御寒衣物,但还是被冷的瑟瑟发抖,行进速度也减缓了。
其实他们也只是想谋一条生路。可是谁又知道前路到底是什么呢?
铭十三答:“不知道。”
两个人一左一右分坐在马车窗边,一个眼神怅然,一个眼神警惕。
风呼呼在车厢内乱窜,本来安静的车厢此刻热闹的诡异。没人说话只有风在咆哮。
沈时关上窗子,车厢瞬间安静很多,耳朵嗡嗡的回响还在继续。一直以为南方天气暖和四季如春,现在突然骤降的温度,狠狠给他上了一课。
“啪嗒啪嗒——。”几声沉重的敲击声打破了车厢内的安静。
下雨了!
憋了一天的雨,终是下下来了。先是几声闷响,接着节奏越来越快,最终成了哗哗哗的水流声。
沈时将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风夹着水汽涌进车厢,形成一条清晰的水雾。往外一看,雨帘遮住了视野,只能看清周围行军的士兵,每个人身上都披上蓑衣戴着斗笠,脚步有些放缓了。
远处北上的百姓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影影绰绰不清晰。大雨让路变得泥泞,脚步声听起来也分外沉重。
他突然想起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这句话很残忍,视万物如同祭祀用的草扎狗,用完即弃。可现在看来也不为是一种仁慈,就像这场大雨。
对于北上的百姓而言,是一场灾难,耽误他们的行程,甚至还会让他们生病。
可是对边云城的百姓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们有了干净的水源。
铭十三比刚刚更加警惕了,耳朵紧紧贴着车厢壁,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怎么了?”沈时看着神色紧张的铭十三,也隐隐觉得不安:“是又有偷袭吗?”
“嗯。”铭十三保持着警惕,姿势没变,愤愤道:“楚格那变态最阴了,让人防不胜防。”
“楚格?”
“独云国四皇子,现在正在和楚概争皇位,楚概就是大皇子。”
“所以说楚概和楚格是对头。”
“可以这么理解。”
“都姓楚,那楚美钰呢?”
“楚美钰是大皇子那边的人。他是八皇子,但是生母出生不好,所以一直是个边缘人物。”铭十三看着沈时满脸疑惑,继续解释:“听说他生母是个农户女,被老皇帝强占,才有了他。直到十六岁才被认回,也不怎么光彩,没有他太多的消息。这才让他有机可乘,混进了王府。”
“那他,现在在哪里?”沈时担心的问。
“他——。”铭十三突然住了嘴,含含糊糊:“我也不知道。他做的事情百死难恕,估计不太好过。”
沈时也没再问什么,铭十三应该是知道的,他不说也不好再问。
铭十三看着一脸担忧的沈时,轻声说:“你就不用操心了,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好。”
“嗯。知道了。”
他是不懂这些权谋和算计,自始至终他都被保护的很好。好像一直以来这些脏的见不得光的东西,从未在他眼前出现过。总有个人在他前面替他挡着。
窗外的雨,一点都没有变小的意思。像是天开了个口子,一股脑往下倒水。
本来艰难行进的马车突然停住了。
铭十三将车门开了个小口,询问车夫:“怎么了?”
雨太大,车夫对着铭十三喊道:“车陷入泥里面去了。”
“赶紧推车。”说完铭十三就把门关了,脸色愈发凝重:“这路有问题。”
“什么问题?”
“照理说官道不可能出现这么厚的淤泥,还把马车陷进去了。”
“那——。”
铭十三安抚道:“不用担心,王爷应该想到了。我们注意点就好了。”
外面传来‘一二三,使劲’的喊声,马车一前一后使劲晃着,沈时靠着车厢壁,让自己坐得安稳些。
推了好一会儿,马车还是陷在泥潭里。
铭十三直接对着车外大吼:“不要耽误时间,直接把污泥铲走。”转身对着沈时说道:“待会儿要是马车实在不能走,我们就弃车,你一定跟紧我。”
“好。”
短刀出鞘,刀面泛着冷冷的光。铭十三紧握着刀柄,眼睛紧紧盯着外面,准备随时发起进攻。
一只利箭贯穿雨帘破空而来,一箭射穿马夫的胸膛,马夫应声倒地,嘴角冒出一滩鲜血,很快就被雨水冲刷走。接着利箭如骤雨般袭来,和着雨声‘砰砰砰’刺向马车车厢。
外围侍卫筑起盾牌,箭头摩擦着金属盾牌,发出尖锐的声音,听得人心胆寒。
铭十三将沈时护在身后,躲在车厢角落里,远离窗户。
“别担心,车厢用铁加厚过,没那么容易射穿。”
箭雨就像此刻的暴雨,一直不见停歇,甚至还有越来越密集的趋势。突然马发出一声长啸,车剧烈晃动起来。
沈时他们一个不查,翻到在地。
铭十三定好身形一个翻身,直接打开车门。
马被利箭射中,狂躁不安发出阵阵哀鸣,四肢到处乱动,想要摆脱痛苦。
铭十三一个箭步,拉住缰绳,想要让马平静下来。但是马受惊过度,力气格外大,铭十三的手都被勒得发白。
马还在继续挣扎,奈何马车太重又深陷泥潭,它动不得分毫,只能徒劳挣扎。
铭十三见状,索性刀一挥,斩断套马的绳索,让马挣脱束缚。马得到自由,一下就狂奔而去。马车失去前方支撑,一头往下栽。
好在铭十三提前提醒,沈时抓紧车门,才没有一个翻滚滚进泥潭。
铭十三一把拉过沈时,蹲在盾牌后面,周围侍卫纷纷改变阵型,将沈时他们护在里面。
雨花哗哗浇下来,他们衣服很快就湿透了,柔软暖和的披风在此刻格外沉重,像是披着一块铁皮。
沈时被大雨浇得有点睁不开眼,视线模糊。
箭雨已经停了,盾牌外传来一阵阵打杀声。
铭十三小心站起来,查看下周围的情况。瞅准时机,拉紧沈时,对着周围的侍卫吩咐道:“走。”
侍卫围着他俩迅速移动。身上的披风实在太沉了,沈时索性直接解开,扔在地上。透过层层雨帘,沈时模模糊糊看清周围。士兵和偷袭者招招直击对方要害,一刀下去,鲜血喷涌而出,但很快就被雨冲刷干净。刀剑相交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武器刺破血肉发出的沉闷声,在耳边分外清晰。
沈时看着听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任由铭十三拉着自己跑。雨水在他脸上流过,淌进他微张的嘴里,他甚至能感觉出雨水中残留的血腥气。
视野很模糊也很清晰,他看不清别人奋力一搏或者痛快挣扎的脸,但是他能看到他们刀刀下砍的决绝。
在此刻杀人不用被法律制裁,不用遭受心理折磨。
大家都是为了能活下去,谁也不会手下留情。
活下去,才是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在战时,伦理道德化为乌有!
似是感觉到沈时的不对劲,对着他喊道:“专心。”
沈时甩了甩头,赶紧收回神。手伸进衣袖,将乌金匕首紧紧握在手里。周围的侍卫一个个倒下,护卫圈也越来越小。
铭十三大骂:“妈的。楚格那杂种!”然后对着侍卫喊道:“我在前面开路,你们殿后。”
腾空一记飞脚,膝盖直击敌人咽喉,那人一声闷哼,直直往后倒,不再动弹。铭十三手里的短刀,划破雨帘,一刀划破对方双眼,接着一刀刺破心脏,不带一丝犹豫,直接拔刀带出一束血雾。
铭十三几乎刀刀致命,开出了一条血路。
沈时浑身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铭十三震惊到还是因为心里太害怕了。他双手紧紧抓着匕首,嘴唇发着抖。
他不想死,他要活着!
身后侍卫一声惨叫,沈时回过头。一个蒙着面异族打扮的高大男人站在他身后,眼神里尽是血腥杀戮后病态的兴奋,双眼赤红疯狂。高举的大刀上没有一丝血迹,却泛着血腥残忍的冷光。
那人的大刀直直向沈时挥下,好在周围侍卫反应迅速,两人一个弯腰下马用盾牌生生接住大刀的攻击,大刀在盾牌上砍下一道裂痕。
沈时被吓得瘫坐在地,大脑一下宕机了。他无神看着大刀再一次举起,再一次划破雨帘向他挥下。像是开了慢速,他甚至能看到雨珠被刀刃划破,分成两半。
周围一片安静,只能听到刀刃划破雨帘细微的呲呲声。
直到一柄长枪直直架住大刀,发出一声短暂有力的“锵”声。
沈时才回过神来,周遭又恢复一片混乱,雨声,刀剑声,哀嚎声,声声传入耳中。
他抬眼一看,来人一身银甲,骑着一匹通体黑色骏马。一枪尖刺穿蒙面人的喉咙,毫不留情。
魏闻寒收回枪,弯下腰向沈时伸出手,柔声安抚:“别怕,上来。”
沈时透过雨帘,看着伸过来的手,那手坚定有力,像是在告诉他,只要握紧就不会再害怕,就不会再有人伤害他。
他一伸手,魏闻寒就紧紧抓住他,一用力将他拉上马背护在身后:“抱紧我。”
沈时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帐篷顶,四周很安静,好像雨也停了,没有听到啪嗒啪嗒敲击帐篷顶的声音。身上很暖和,盖着软和的被子,里衣干净舒适,连头发也是清爽干净的。
只是嘴巴有点发干,喉咙像是裂开了一样。
挣扎着起身,床边放着茶壶和水杯。沈时支起身子,感觉脑袋很重,手也没什么力气。但还是强撑着想要起身,实在是嘴巴太干了。
一杯水下去,终于缓解了口中的干涸。身体也没什么力气,倒了下去。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很好,发烧了。
自己每日中药套餐里,又得加料了。
他睁着眼睛看着帐篷顶,还有点没缓过神来。
那场厮杀,像电影一样在眼前上演。真实感受到了死亡那么近,刀锋带着血气,没有一丝犹豫。犹豫只会让自己踏入绝路。
他看着自己的手,白净柔软,保养的很好,细嫩得没有一个茧,但是却没有力气。他连自保的能力也没有,在这个嗜血的战场。
而拉住他的那只手,坚定有力。文能执笔泼墨,武能上马擒贼。有他在的地方,什么都不要担心。
沈时看着自己的手出神,全然没有听到入帐的脚步声。
魏闻寒一脸寒意,但是脚踏过屏风时成了一脸柔和,看着沈时对着自己的手发呆,嘴角微翘。
“醒了?”
“王爷。”沈时嘶哑回应,嗓子像是被沙子摩擦过。他咽了咽口水,还是没能缓解喉咙开裂的疼痛,使劲咳起来。
魏闻寒一手抚着他的背,一手将茶水喂到他口中,关切问道:“好点了吗?”
沈时一杯水下去,没那么难受了,但声音还是嘶哑:“好多了,谢谢王爷。”
“我们还有两天就到边云城了,这两天你再忍忍,好吗?”
“我没事,王爷不用担心我。那你呢,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
沈时两眼放光:“你好厉害。”
魏闻寒笑着捏了下他的鼻子,笑道:“谢沈美人夸奖。”
“王爷,我有个请求。”
“嗯?什么请求?”
“就是——,”沈时眼睛打量着魏闻寒的脸,想从中看出一丝不悦的蛛丝马迹,那样就不说了,免得又被戏弄,见他神色如常,支支吾吾道:“可不可以让铭十三教我武功呀?”
“为什么?”
“我就是觉得人不能总靠着别人,要自己有自保能力才好。而且——,”沈时接着说:“而且,自己什么都不会,会拖别人后腿的。这样不好!”
魏闻寒看着一脸认真的沈时,没做声,就一直盯着他看。
沈时看着他没出声,心里要完,急忙解释道:“我就是突发奇想,没有其他的意思。不同意就算了。”
“你——。”
沈时怯怯的:“什么?”
“你为什么不要我教?”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