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慕烬恢复了世界原本的面貌,但因为他那段话,漆夜彩现在看到活物就会思考,对方早就已经死了,如今只是个没有灵魂的傀儡。
漆夜彩跟“三代烬”相处还算和谐,这个夜慕烬虽然更矫情更拧巴更像个怨夫,但胜在比较温和讲道理,稍微有点智商。
无论哪个夜慕烬都很懒很宅,对于他而言,离开水晶宫就是在污染自己。
尽管他是如今这么多破烂摊子的中心角色,但他根本懒得搭理它们,只是一味闭门搞事情。
除了一到她休息的时候就跟幽魂一样缠着她,其它倒也算得上无可指摘。
夜慕烬在世界各地建了许多一座观音庙,过去漆夜彩没有深入调查,如今想想,他足不出户大抵就靠着这些观音神像搞事情。
由于夜慕烬全知全能的能力,她与夜慕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隐瞒,她想做什么直接跟他开门见山,夜慕烬也不会遮掩阻拦。
漆夜彩选了几个比较特殊的地点——盛京、长陵、不夜城、水烬天、万钩鬼域……
这些寺庙与寻常寺庙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比较干净、整洁、有规律,可以看得出来,每一处都是夜慕烬亲自整理的。
他果然也没有表面那般悠闲,光说这些成千上万座寺庙,一切都亲自打理,哪怕一键用神力解决,也要费不少心思。
对于凡界来说,神仙是离他们很远的,天上乱成一团,但因为有结界限制,凡界、地界、下三更界所受的影响其实并不明显。
这些虚无缥缈的变化,短时间无法被轻易察觉,一切影响都要拉长时间线来看。
对着神像——夜慕烬为主神祈愿,不像平常的寺庙是贡献香火与信仰,这些就是虚无缥缈毫无意义的存在,这里付出的是“灵魂”。
但夜慕烬要这些灵魂有什么用?若是过去,姑且可以说夜慕烬单纯觉得好玩有趣,但现在来看,夜慕烬绝非这么无聊。
漆夜彩回到水晶宫,宫殿里清冷冷的,薄薄的雾气飘在周围,水晶花永不凋零。
夜慕烬披着素白的衣袍,很乖地坐在秋千上,安安静静地绣着嫁衣。
自从那天夜慕烬发神经发了个大的,漆夜彩让他别烦之后,他就真的很听话,一点不烦她,甚至看都不会看她一眼,更别说交流了。
夜慕烬本就寡言少语,话多都是戏词。
漆夜彩也只是每天确认下他的存在,看他这般正常的模样,也算定心了。
漆夜彩换了身外衣,便又无声无息离开了,从头至尾,夜慕烬都没有出声也没有抬眼。
最近多了个意外——乌娘子。
夜慕烬重置的时空每一层都必有关联,因此乌娘子是白硌尘母亲这件事绝非突如其来,一定是在过去就有关系,但没有被发掘。
而他们这辈子又因为什么纠葛,以至于白硌尘误入歧途,一心想杀了乌娘子。
这个时空的乌娘子的确格外突出。
上升天界的路有很多,如今大都是本就出身不凡者,而乌娘子与她一样,是少有的凡身修成神,也是一代传奇角色。
在获得神位之前,听说她也是疯癫的,只是经历了“净化”,她的一切情感情绪,都被抹杀了,因此变成现在这样“秩序化”。
至于白硌尘,定然在还是凡身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毕竟成神后是没有生育功能的。
只是很奇怪,乌娘子是乌疆那地乌兰巫族人,属于人类的少数民族,但怎么也不跟神仙怪物沾边。
而白硌尘,虽是混血杂种,但确实是非凡血脉,哪怕他爹是神族,也很难结合成这种血脉,所以他爹是什么?
乌娘子住在乌梦泽,这一块地方多有乌云迷雾沼泽,若是吸入瘴气,容易被迷境所困。
这瘴气虽与乌瘴不同,但却极为相似。
漆夜彩破开迷雾,直接来到沼泽之上的水榭,却又一股污浊的腥味传来。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出来,她安排在此处的冥鸦飞旋在上空,发出嘶哑难听的鸣声。
漆夜彩催动灵力,透过乌木材质的房屋,提前观察了屋内,有两个人。
开门便见吊在屋顶的乌娘子,转眼便见身着白羽圣衣的白硌尘,想被污染的纯洁。
他抬头看向她,脆弱又迷惘,似乎也就要被这压抑的环境蒙住了口鼻,将要窒息而亡。
那满是麻木与绝望的眼中,在漆夜彩看过来的瞬间,掀起一片粼粼波光,依然灰沉沉的,像乌云密布的天空,下起了清泠泠的雨。
“白硌尘?”漆夜彩朝他走过去。
许是许久未曾合眼,白硌尘的眼皮显得有些泛红,看起来很疲惫,带着浓烈的倦意和低沉的生气,好似也死了一般。
这会儿有点起死回生了。
白硌尘的声音略显干涩,神情依旧很是无助的模样:“不是我杀的,大人。”
“我知道。”漆夜彩平静说。
这手笔一看就不是白硌尘下的手,或许与夜慕烬有关,不是直接也必然间接有关。
若非先前去了乌合众,漆夜彩此刻恐怕也想不通,但乌合众还有个乌娘子,那个乌娘子身上同样有她的另生符印。
另生符动,她有所感应。
因此不出意外,乌娘子是因乌娘子而死。
这个时空唯二的两个漏洞一般的存在,都在此形成了闭环,而造成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她给他们的另生符印,不然,他们已经死了。
乌梦泽所处环境隐天蔽日,终年阴沉天气,在外就感觉又闷又累,喘不过来气,身处这屋子里,更是感觉压抑又窒息。
怪不得乌娘子精神不正常,就是再正常的人,天天待在这样阴郁的环境中,也会难受。
白硌尘似乎有些无措,他抬眼,眼中一片近似无望的悲凉,很空,像是求助一般,对漆夜彩说:“大人可否靠近点?”
“害怕?先出去再说。”
无论哪一个白硌尘,就是那个一心谋权篡位称霸世界的白硌尘,也是只敢幻想不敢实战的胆小鬼,天性自卑怯弱。
虽然满心都是卑鄙下作的念头,但给他再好的机会,他也啥都干不出来,反倒让人省心。
漆夜彩走近了些,她想直接带白硌尘离开这里,然而下一刻就被搂住了腰身,青年像是把她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将头埋在她的腹部,紧紧搂着她,密不透风。
漆夜彩怎么也想不到白硌尘会这样做,若在平常他是绝对不敢的,连不经意的触碰都能被吓得半死,一是敬畏她,二是恐惧夜慕烬。
眼下却如此大胆,虽说有情绪加成……
罢了。
漆夜彩有些无奈,摸了摸他的头,身为白羽圣使,他的两侧都贴着柔软清透的白羽,光看外表,还以为是白鸽化身。
白硌尘没松手,在她怀里抬起头:“大人不问么?属下究竟是圣洁的白羽圣使,还是那个卑贱的混血杂种?”
漆夜彩从身后拉开了白硌尘环着的手,白硌尘见状低下了头:“属下冒犯了。”
“无事,走吧。”漆夜彩转身。
白硌尘拉住漆夜彩的衣袖,带着一丝渴求,模样尽显卑微,却硬要彰显几分以下犯上,低声道:“大人还没回答属下的问题。”
“……”漆夜彩又转过身,沉默看他。
这时的白硌尘尚且年少,少了几分圆滑和谄媚,但这多出来的一分纯粹,却像是吊在悬崖上勒住的一口气,紧绷着生存的余息。
见她不言语,白硌尘叹了声笑:“大人,走出这个屋子,属下还是那个属下,但不再是那片白羽了,而是满心卑鄙恶劣的下作之徒,圣使纯洁良善,但白硌尘,是负尽所有人的孽障。”
白硌尘的脸色总显得冷而苍白,许久不曾合上的眼,眼底一片薄薄的红,略显几分空洞的眼神,如死一般凝望着虚无的前方,在这暗沉沉冷色的屋里,瞳色显得清澈透亮。
“大人……”
漆夜彩沉默些许,道:“上界不缺混蛋,世间也不缺孽障,我倒希望你确实负尽所有人,唯独不负你自己,往后不必再提。”
*
漆夜彩给乌娘子收了尸。
说来也怪,乌娘子总是死得莫名其妙,好像既定的结局就是这样离奇死亡的方式,但就算如此,也得有因果关联吧?
非常肯定的是,这幕后之人绝对不是夜慕烬,真正的幕后主使者至今未曾露面。
此人贯穿几世轮回,藏得深沉。
它必然清楚夜慕烬与吊死鬼的关系,更是针对她和夜慕烬之间的关系来的,想要借题发挥挑拨离间,但也只是有意试探一下,分散注意力,声东击西。
真正目的是为什么?
除了至高无上的位置、力量和灵源,漆夜彩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图谋的。
再次回到水晶宫,这次,夜慕烬没有跟个死人一样对她不闻不问,但跟个鬼一样凝视着她,手中也没有绣东西了,坐得端正。
虽然夜慕烬精分这么多出来,但根本不会让人有特别浓烈的割裂感,或是觉得谁是谁的替身,它们的性子多少有点差别,但不论哪个夜慕烬,都是一个死样,又屑又鬼。
不过这个夜慕烬不会无理取闹。
漆夜彩便放心自己做自己的事,但不知道夜慕烬怎么了,跟鬼附身了一样,不经意间瞥到他,都得被他的眼神吓到。
他还不会主动来烦她,漆夜彩只能主动出击:“夜慕烬……”
三个字跟密码正确了似的,诡异又漂亮的少年站起身,无声无息来到漆夜彩身旁,落下长长一道清影,似是被碾碎了的水晶屑。
漆夜彩忽然意识到他突然这么诡异是为什么,为了避免他刨根问底,她得先发制人。
跟夜慕烬这种神经病讲道理是说不通的,还不如走他的路,让他无路可走。
正在心里打草稿期间,夜慕烬先从她身后将她搂住了,说的话也在意料之外:“姐姐唤吾做什么?”
“……没事。”漆夜彩意识到自己想多了,将他悄无声息缠上的白绫扯掉,“你放开。”
这个夜慕烬不像那个夜慕烬,没有那么变态的占有欲和洁癖,也没有那么极端、偏执。
所以她不需要解释什么。
“好,吾听阿彩的。”
似有若无的逼近感、压迫感抽离,漆夜彩浅浅松了口气,这个夜慕烬,总让她不好受。
夜慕烬乖乖回到秋千上,一眨不眨盯着她,没头没尾来了句:“姐姐,吾好饿……好渴……”
语气既委屈又单纯,像个弱智儿童。
漆夜彩不解:“你不是仙男无需进食吗?”
夜慕烬更委屈了:“……姐姐。”
漆夜彩心想,夜慕烬绝非废话,必然有话外之音,但她难得没有翻译成功。
“想吃什么自己去做。”
夜慕烬沉默,安静盯了她一会儿。
漆夜彩后退一步,嘴角一抽,有点想上前抽他的冲动:“你不会想吃我吧?”
夜慕烬眨了下眼,模样既纯良又透着些许透骨的寒意与凉薄:“姐姐不换衣裳,吾吃什么?”
“……??”漆夜彩没反应过来。
夜慕烬盯着她说,纯白的瞳似勾人的蛇,继续说:“姐姐不去洗漱,吾喝什么?”
“……”漆夜彩明白了,这个小变态想吃她的衣服喝她的洗澡水,变态!死变态!
漆夜彩不想跟他烦,很快洗漱完换了身衣裳,自然还是夜慕烬亲制的睡裙,还是跟他差不多的白色。
这衣服多半是夜慕烬扒自己皮抽自己筋做的,触感和气息跟水晶流萤弦几乎一模一样,满是他的气息,感觉整个人都被夜慕烬包裹起来了,紧密贴在身上。
漆夜彩坐在水镜前,任由夜慕烬给她擦干湿漉漉的长发,将她抱到床上,还要忍受他亲手喂她吃灵药……不如说是他的心血。
之前她打翻过一次,溅了满身,连衣带药都被夜慕烬吃了,后来夜慕烬就一定要把她抱在怀里喂药,姿势非常难以启齿。
虽然两代夜慕烬彼此都不承认彼此,但所有习惯和癖好都一脉相承。
喂完最后一勺,夜慕烬收了碗,搂紧了女人的腰,指尖顺着脸颊往下滑,抬起下巴,将唇印在漆夜彩唇上的残液上。
漆夜彩觉得夜慕烬的无情无欲性冷淡就是骗人的,他简直就是个舔人精、亲亲怪。
漆夜彩忽然按住夜慕烬的后颈,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夜慕烬,你个拔X无情的贱男人。”
夜慕烬偏过头看她,眸光浅淡:“……吾并没有姐姐所说的那东西,若要说,也应当是拔舌无情。”
“……”气笑了。
漆夜彩再次贴近他耳边,很轻的声音说:“夜慕烬,你可能只是叛逆,不是真的爱我。”
夜慕烬安静听着,思虑些许,垂下眼睫:“为何阿彩总是这样想……总要玷污吾的名节,污蔑吾的感情,是阿彩喜欢这样吗?”
漆夜彩:“……”
“阿彩,是吾做得不够好,夜慕烬做得不够好,才会让阿彩如此不信任吾,是吾的过错……这些,往后不会再让阿彩困扰。”
漆夜彩捂住夜慕烬的嘴:“我瞎说的,我不说了,你也不许说了。”
“……”
夜慕烬不用睡觉不管他,漆夜彩背对着夜慕烬躺下,凭借着美梦符,很快睡着了。
一道阴森冰冷的气流钻进袖中,浑身的衣服跟破了洞似的抽起了风,惹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酥麻痒,冰凉凉。
有什么冰凉而柔软的东西,在脖子上轻轻一点,慢慢移到喉咙那处,一路往上,如流风轻抚着,令人头皮发麻。
漆夜彩浑身绷紧了,僵硬无比,动弹不得,她本就睡眠浅,迷糊之间睁开眼,视野虚虚晃晃,意志却越发清晰。
耳廓处一片清凉,似乎有什么类似于舌头的东西在舔她的耳垂,却不是正常的温度,湿润冰冷,跟冰块一样。
两侧多出一双手,渐渐环绕住她的腰身,解开了夜慕烬绑在她身上的缎带。
漆夜彩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它的骨头,紧紧贴在她的皮肤上,有点硌人,若不是看到了手,她会以为这人只剩下骷髅头了。
这双手指骨分明,极为修长,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缎带,露出的皮肤竟然还要白,近乎病态般白,死了几个月的人都没他白。
腹部忽然传来缕缕痒意,泛着凉意的指尖画着圈,似乎在比划着某一块区域。
漆夜彩恍然间想起了白日里发生的,意识到夜慕烬画圈位置代表着什么,彻底清醒了。
他果然发现了。
然而夜慕烬从身后紧紧搂着她,她翻不过来身,只好骂了句:“真装。”
在腹部画圈手指停下,转而张开长指贴在她的小腹上,耳廓处又被舔了舔。
痒得漆夜彩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莫名有种做错了什么被发现了的心虚感。
漆夜彩想了想,对付夜慕烬,还是得谈情说爱,她必须揪出夜慕烬一点不好来干扰他的注意力,于是她开始胡言乱语,把他最近的所作所为从头说到尾,还是吹毛求疵的那种挑剔、批判。
夜慕烬过去总是跟她说这样的废话,之前她以为夜慕烬肯定是提前打了草稿念台词,现在发现,这样的废话根本不用动脑子。
以夜慕烬非人的智商,也只能说说这样翻来覆去一个意思还自相矛盾的话了。
漆夜彩废话快说完了,身后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也懒得说了,这套对尽华灵圣果然没用。
不是哪个夜慕烬都像四代烬那么好糊弄的,准确来说,是四代烬更听话乖巧。
漆夜彩不说废话了,冷声道:“不理我?”
耳畔传来轻笑声:“姐姐真可爱。”
漆夜彩真想反手抽他几巴掌:“以后不准这样说。”
“…哦。”
“哦什么哦?”
“姐姐方才说了好多话……”夜慕烬抱着漆夜彩转过身,拂开她脸上微乱的发丝,一手撑在她身侧,附身贴近她,“阿彩的声音真好听,吾好欣喜,好想吻你。”
“滚。”漆夜彩顺势扇了一巴掌过去。
夜慕烬握住她的手腕,还是印上轻轻一吻:“姐姐,这样的激将法,对吾没有用。”
漆夜彩错开眼神:“什么意思?”
“姐姐明知道的,这对于吾而言是惩罚,吾这么乖,姐姐不给吾一点奖励么?”
漆夜彩没看他:“没懂你意思。”
夜慕烬只看着她笑了笑,又是落下一片吻,而后便又躺在一侧,长指抚着漆夜彩的脸颊,声音很是温柔:“姐姐,安心睡吧,吾不扰你。”
漆夜彩却不得安心。
深夜,漆夜彩掐着指尖让自己清醒过来,周遭充斥着夜慕烬冷清的香气,却不见他的身影,顿时心凉了半截。
她睡前就应该烦死夜慕烬。
他一点都不听话。
漆夜彩整理下出门寻夜慕烬,寻他必然是寻不到的,他是个名副其实的鬼,除非他有意为之,不然翻个底朝天都找不到他。
漆夜彩干脆去找了白硌尘。
白硌尘见到她,并不意外,反而平静坦言揭穿:“大人是来寻圣君的吧。”
漆夜彩也不遮掩:“你看到他了?”
白硌尘神色异常冷静,却不是那种平心的淡定,而是心如死灰无所畏惧的坦然。
“祂未曾过来,或许是在等您。”
漆夜彩瞬间紧绷住了心弦,失策了。
只听见耳边一道穿破风声,晶莹的水晶弦便瞬间穿了过去,只是非常挑衅地擦过白硌尘的颈侧——
这是夜慕烬的警告。
在此期间,白硌尘甚至未曾闪躲,只是一味注视着漆夜彩,眸中没有半点亮光,面色苍白如已久病,好似早已做好了准备——视死如归。
漆夜彩周身的灵力抽闪着,本担忧的神色忽然冷静下来,对上白硌尘冷淡的视线。
“今日你是故意的。”她平静陈述。
白硌尘声音有些许生涩:“属下再次利用了您,大人。”
漆夜彩无言,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夜慕烬的水晶流萤弦正对准着这个方向,蓄势待发。
这次,夜慕烬是真想杀了白硌尘。
漆夜彩转身留下一句:“白硌尘,我从来都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的。”
身后,身着洁白羽衣的青年指骨轻颤,眸中泛起些许涟漪,似有蜻蜓点过水面,无济于事。
目睹女人离开的背影,青年仿佛失魂落魄,只剩下这样一具美丽而苍白的躯壳。
“荧惑,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白硌尘。”阴影角落处,同样身着洁白羽衣的青年走了出来,只是他的模样却是垂暮老人,“别再执迷不悟了。”
青年面无表情失笑了声:“跟你一样吗?”
“当年的事,我们并不无辜。”
“只有你,不是我们。”
“可你本就是我,而我就是你。”
“你真是个懦夫……白硌尘,我也没有那菩萨心肠,要去为圣使报仇,我只是单纯……自私、恶毒罢了——我想让它们都不好过。”
“即便他们也包括漆大人吗。”
“她与我,本就该是殊途陌路。”
“你如今这样,她会自责。”
白硌尘抿紧唇,有丝不耐烦:“别再说这样毫无意义的话,我早已不会在乎这些。”
“我怕你……也怕自己后悔。”
“那你后悔了吗。”
“我如今还在这里,就是最好的答案。”
“一灵同存,本就是逆天而行,一生则一败,你若想死,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去死。”
“事已至此,不必你动手。”
“你要寻死,我也拦不了你。”
“白硌尘,你忘了,你不该让她心生忧虑,更不该成为她的困扰,你的存在本该是替她分忧解难。”
“难道我就该为旁人而活吗?凭什么!你分明是我,却根本不配是我。我是怎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我从来都只为自己而活,我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自己,我绝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物白白牺牲。”
“你这样的话,便是大人所希望的。”
“够了!”白硌尘唤出白羽令。
音落,只听见几声冷冽的弦音,万千晶弦划破长空而至!尽在耳畔的鸦鸣声嘶哑而尖锐,只见一对巨大的黑羽翅膀挡在了白硌尘身前。
颈侧符纹顿时疯狂蔓延生长,却在此刻戛然而止,硬生生被压了下去。
白硌尘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与此同时,是另一个他的衰败。
这才是另生符印真正的用处,不止是漆夜彩给他的保护,还有另生的他,替他承受。
*
流动的琴弦如同晶莹透明的流水一般,透着夜色飘荡在无尽天之上,于空中泛起圈圈涟漪,如同异形的蛛网,遍布天穹。
漆夜彩找到夜慕烬时,他凭空拉着几根流弦,轻弹指尖,拨出清越的琴音。
但漆夜彩无暇欣赏他的曲子,甚至在看到他之后,丧失了要与他和谐交流的想法。
一个无力的想法涌现脑海,她想,她或许永远也无法跟夜慕烬走在同一条道上。
“姐姐。”夜慕烬轻点水花,落定在漆夜彩面前,似水碾花,轻吻着她唇侧,“在想什么?”
“在想你。”漆夜彩说。
夜慕烬笑起来,漂亮的眉眼弯弯,像只魅惑人的小妖精,音色摄魂:“吾好欣喜。”
然漆夜彩下一刻说出来的话就让夜慕烬变了脸色:“夜慕烬,你不能伤白硌尘,若你执意要杀他,那我便护他到底。”
失去表情的夜慕烬只是沉默些许,便又笑起来,没有丁点儿笑意,指尖捻着她耳畔的碎发,温柔说道:“为什么,姐姐从来都护着他,这样一个该死之人,凭什么让姐姐三番五次原谅、迁就、庇护?而阿烬,从未有此殊荣。”
听着少年平静的叙述,漆夜彩道:“夜慕烬,在我这里没谁比得上你。”
夜慕烬含着笑,在漆夜彩颈侧轻蹭了蹭:“姐姐过去也这样说,而后……便因为那个脏东西,惩罚了阿烬,阿烬很欣喜。”
“……”漆夜彩没想起来夜慕烬说的指的是哪件事,她厉声道:“你难道忘了吗?那些白羽圣使是怎么死的?如果不是你,设局引导它们互相残杀,白硌尘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夜慕烬偏过脸,深深埋在她颈侧,讥笑道:“时至如今,姐姐还惦记着那些杂碎,它们何德何能?意志不坚,死…理所应当。”
漆夜彩深吸口气:“尽华灵圣,你永远高高在上、蔑视众生,明明自己作孽害人害己,还不觉得自己有错。”
夜慕烬抬起双指,摁在漆夜彩的心口,感受着她的呼吸,漫不经心道:“若是姐姐念着它们,吾再复活它们便是,任何事物都不配姐姐挂念。”
“罢了,与你多说无益。”
“也好,吾不想听阿彩念着它们。”
夜慕烬撇下眉眼,眼底一片漠然的残忍:“姐姐若是不显得那么在乎就好了,可姐姐总是那般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杂碎,吾讨厌它们。”
漆夜彩异常平静道:“所以是我害了它们。”
“它们不配,心不定志不坚,反噬而亡。”
“不过,吾也后悔了。”夜慕烬抬首,“当初应当留下这些杂碎,它们不死,害得是全天下,但它们死了,却幸得阿彩惦记,呵。”
“它们如何害全天下?不也是你从中引导。”
“姐姐已经在心里将阿烬判了死刑。”
“夜慕烬,我没想跟你演苦情戏,当时我给你找了千百个借口,事实上是,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你根本不在乎。”
夜慕烬垂眼望着她,漆黑的长睫落下层叠阴影,冷而淡的目光将女人每刻的变化都尽收眼底,看起来似乎在笑。
漆夜彩被盯得发毛,她有些不习惯,然而夜慕烬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手指划在她的颈侧,凉凉的,很痒。
“千百个……?”夜慕烬贴着漆夜彩的唇,“阿彩还是不够了解吾,什么时候,阿彩才能想着念着吾呢?好比现在……”
清亮的水波泛开,夜慕烬并起几根流萤弦,作拉弓状,晶莹的流弦似月华划破长空,戏弄一般降落在周遭,犹如烟花降落。
漆夜彩便挡在他面前:“夜慕烬,世界之内,你赢不了我。”
夜慕烬微微笑着,长指间似玩弄一般,随意波动着晶莹的流水弦,“姐姐不必拦吾,吾未想过杀他,他不配。”
指尖牵动着流弦,夜慕烬抬眸,眸色浅淡,似含春水,语气无比温柔:“只是……有些属于姐姐的东西,当归还回来了。”
音落,瞬间紧绷起的琴弦再次如烟花绚烂绽放,犹如流星划向沉寂的远方。
只听得一声嘶哑的鸦鸣声,巨大的一双黑羽笼罩在被流弦击中的一处。
漆夜彩轻叹了口气,她给白硌尘的另生符印和守护印同时起作用了。
只是那个白羽圣使……
或许白硌尘自己比谁都清楚他为何而出现,本质也都不过是不同时间的他自己。
回首,少年的模样却诡异得瘆人。
漆夜彩无奈柔下目光,握住了夜慕烬的指尖,仿佛握住了冰山一角,如此寒冷、硌人。
“夜慕烬,符印已毁。”
近在咫尺的少年,唇边的血液止不住地溢出,方才还没有一丝情绪的眼底,此刻泛着薄薄一层绯红,他死死盯着她,浅色的瞳里透着些许无措和绝望,还有那股再也藏不住也忍不住的怨恨,指尖的水晶弦全绷断了。
这么多年,其实他是恨的吧。
心尖一阵酸麻,细细密密如针织。
漆夜彩轻抚着夜慕烬的发丝:“夜慕烬。”
夜慕烬眼角的泪顺着血液一同流下,只要他张口,血便流不止:“为何……还有?”
漆夜彩清楚他问的是什么,可她的回答注定只能让夜慕烬伤心。
“我忘了,时间太久了,在我来到天庭之前,那时候我断了经脉,没有灵根,用不了术法,不过平凡的无名之辈。
“不论白硌尘现在如何,那些籍籍无名的岁月,跟着我闯过天涯海角的只有他,只要他做我一天下属,我便护他一天。
“何况如今这一切并非他所能掌控的,如果可以,我当初就应该阻止他来上天庭,不做这个圣使,做什么都好,也不必被所谓清高的法则,去接受莫名其妙的考验,丧失自我。”
说罢,漆夜彩叹息:“夜慕烬,因为他是我的下属,换了谁,我都是这样的回答,但只有你,因为你是夜慕烬。”
漆夜彩擦干净夜慕烬唇边的血,五指挤入他的指缝:“符印是我种的,便也由我来解开,往后所有唯一都只有你,夜慕烬。”
漆夜彩屈指划破指尖,溢出的血珠写下一道符印,落笔停顿的瞬间,符印凝聚成一束抽动的光,冲向天宇,纷飞四溅,星火绚烂。
破碎的灿烂落在浅白的眸中,至此,无尽天的长夜有了斑斓的光彩。
在皮肤上笔笔勾勒的纹路,也显得熠熠生辉,一字一字印着眼前人心上人。
*
另生符印一人只一次,乌娘子用了唯一一次死里偷生的机会,尝到了甜头,自然想得寸进尺,很快来找漆夜彩要第二道另生符印。
但是很可惜,漆夜彩已经写不出另生符印了。
乌娘子上挑的眉眼轻抬,有片刻冷漠的怒火,很快又勾起虚假而妩媚的笑:“我的宝贝女儿,骗娘亲也不必用这么拙劣的谎言。”
漆夜彩没骗她,倒不是她现在没能力写出另生符印,而是她的力量已经超出了另生符印的界限,符印承载不了她的力量,只会适得其反。
但这样的话,乌娘子是不会听的。
“那你呢。”漆夜彩抿起唇,看似有点笑意,眼里却尽是冰冷,“比起称霸天下,成为万界之主,或许所谓实验和研究,更让你着魔吧?”
“不要以貌取人啊宝贝。”
乌娘子摊开手,很是妖娆地转了一圈,夸张、艳丽、奇特的异族衣裙随之摆动,伴随着清脆的细小碎铃声。
乌娘子勾起手指,勾唇笑着,细长的眉似浓雾笼罩的墨蓝色的山峦,暗色的唇仿佛抹了毒一般,像一个正要吸取精魄人的蛇精,诡异而迷人。
“祸国殃民的妖姬,如何不能称霸天下?”
眼前似有幻影千重,漆夜彩稳稳踏上前一步,定定问道:“谁是妖姬?谁是霸主?”
乌娘子微愣一下,收回了手:“就不能都是我吗?女儿啊,你也太小瞧我了。”
漆夜彩墨眸暗淡,沉声道:“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乌娘子被看得有点沉不住气:“为娘一直在你们身边,除了你就是林上风白硌尘,还能怎么样?”
漆夜彩倏地笑了:“这就对了。”
乌娘子被她莫名其妙一句话吓到了,脸上一贯的表情都维持不住:“什么……”
漆夜彩静静道:“杀了过去的自己,是怕自己暴露真相吧?林上风、白硌尘,还有我,对你而言都有利可图,所以,你费心尽力几辈子,接近我们,成为我们的亲人。”
乌娘子又笑了起来:“你把我说得可真厉害,我倒是没意识到,我竟有这般本事。”
漆夜彩定睛望去:“是谁?”
乌娘子微眯了眯眸笑道:“只有我。”
漆夜彩清晰说出了一个名字。
乌娘子瞪大了眼:“是谁?”
漆夜彩笑道:“只有你。”
“为娘可不认识这么一个人。”
“乌娘子,本姓钟离,属东泽钟离氏,少时被送往太古姜疆,成为十二阴乌之首。”
乌娘子收敛了笑:“不愧是天庭的,查得这么透彻,不过…我从未否认我的过去和身份。”
“比起谋权篡位,做那些无下限的实验才更让你兴奋吧?而那个野心勃勃想一统万界之人,只能是如今的人皇盛帝。”
“知道了又如何呢?我不在乎。”
“轮回重置时间为假,但扭曲的时间线,作为钟离氏族人,你不可能不清楚,所以在你身边的那几位,经历才如此矛盾,这是你实验的一部分吗?”
乌娘子依旧是同样的话:“我不在乎。”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漆夜彩看着她乌墨点翠的眼瞳,唤出了一个名字,声音却稀碎而模糊。
“闭嘴!”乌娘子瞬间面目全非,墨蓝的经脉凸起,双手的指尖溢出蓝色的血。
漆夜彩纹丝不动:“果然,你将自己的名字炼化成了诅咒,逆天而为,遭到反噬,唤你之名,便是咒你。”
“这不是诅咒!!这是禁忌!!!”
靛青的瞳里冒出几只蛆,一半绵软的身体露在外面蠕动着,一般还埋在眼珠中。
乌娘子的身体早已被她亲手改造过,除了一张人皮壳子,五脏六腑都爬满了虫。
“禁忌?源头……乌疆那地?姜——”
“闭嘴!!——别让我听到她!!别让我听到这个名字!!该死的东西!!啊——!!”
乌娘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定住了一般,她向后倒去,被一白衣青年接住。
“大人,她早就疯了,问不出什么的。”
漆夜彩毫不觉意外,淡漠看着:“你再晚一步,我就要开始究灵问心了。”
“属下来解释吧。”白硌尘抬手合上乌娘子狰狞的眼,“我也只能在她平日发疯的时候听得只言片语,或许没有什么复杂的缘由,只是乌娘子天性偏激、善妒、好胜。”
“白硌尘,其实我与乌娘子相处的时间,比你知道的还要久,乌娘子的为人我比你更清楚,比起她的过往,我更想知道她与盛帝之间的合作,你这一世在奉天,应该比我清楚。”
“她们之间的交易合作,属下无法打探一二,只能说人皇盛帝心狠手辣深不可测,当年的月城和钟离氏,便是她在暗中算计。”
“我知道,只是有点意外吧,她会如此。”漆夜彩眸光闪烁,想到那个明艳灿烂的女子,素来的平静中也有些许复杂。
“大人,不是所有的事物、行为,都必须有头有尾有因有果,现实更荒唐更没有逻辑,人的爱恨、善恶只在一念之间。”
“或许是如此。”
“旁观者清,而属下看大人,也是迷茫的,大人您又在追寻什么?为了什么?有时看您,似乎是救世的神,庇护苍生、维护秩序,可有时看您,纵容罪恶、冷眼旁观,好像您才是那个唯一能够毁天灭地的杀神。”
“因为你一直都搞错了,我只是人,不是神。”
“我上天庭,做秩序官,不是为了救世,也不是为了救人,偌大世界,芸芸众生,世人还没有脆弱到需要一己之力去拯救。”
“我也受够了,以牺牲、献祭为名的拯救。”
*
水晶宫里摆满了花,大红的花铺了一地。
漆夜彩心头微紧,找到夜慕烬,果然见他换上了嫁衣,凤冠披着盖头,放在了梳妆台上,镜前,上面眉眼抹着红,唇色鲜艳。
只是那从脖子蔓延到脸颊的符文,像裂缝一样,倒不显得丑陋,反倒诡异而美丽。
夜慕烬的睫毛很长很黑,浓密的长睫之间,晶莹洁白的瞳色更显突出。
一点眉心砂,两点眼下泪。
少年摆好一侧的红花,看向镜中的女人,对上视线,勾起唇角,像精致的人偶被画上了笑容,眉目艳丽不似真人。
“姐姐,阿烬好看吗。”
“好看。”漆夜彩不假思索,来到他身旁,撩起他两侧的发丝,捋直身后。
夜慕烬的头发太长了,站起来都会拖地的长发,此刻坐着,更是堆了一地。
“阿烬真好看。”漆夜彩再次夸道。
夜慕烬转身抱住漆夜彩,将脸贴在她怀里,漆夜彩脱口而出:“你的妆。”
“阿烬妆花了也好看。”
“……”
“姐姐已经离开阿烬好久了,那些该死的东西,一直缠着姐姐,真讨厌。”夜慕烬语气刻薄又毒,“阿烬这么乖,没有打扰姐姐,姐姐给阿烬一点奖励吧?”
漆夜彩无奈摸了摸他脑袋:“乖阿烬,想要什么?”
夜慕烬从她怀里抬起头,漂亮得惊人,说出来的话更是吓人:“阿烬想当着全天下人的面与姐姐行鱼水之欢,让全世界见证阿彩与吾的欢爱。”
漆夜彩:“……”这个死变态。
“讨打直说。”漆夜彩一手贴着夜慕烬的脸。
夜慕烬顺势蹭了蹭,模样单纯又无辜:“天底下无时无刻没有畜生在□□,没有它们自诩深情的□□运动,哪来那么多畜生?所以,这有什么?只是动物最原始的活动。”
漆夜彩抬起他下巴,让他闭上嘴。
夜慕烬真是个小变态,漆夜彩毫不怀疑他会私底下偷偷摸摸干点更变态的事,比如用全世界的镜子直播他们洞房。
“夜慕烬。”漆夜彩轻拍了拍他的脸,教训的话突然没了声,“为什么突然这么想?”
“阿烬又不想了。”夜慕烬的脸色突然变得古怪,甚至有一丝阴狠恶毒,“吾不想让它们看到姐姐,若是能把它们永远隔离就好了。”
“好了,别想这些奇奇怪怪的了。”漆夜彩弯身亲了亲他的眉眼,“我在外面等你。”
漆夜彩转身离开,夜慕烬却在这时又拉住了她的手腕,他捧着她的掌心,埋首落下一吻:“姐姐,童话的最后,女主和男主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姐姐答应阿烬要配合演完最后一出戏。”
漆夜彩顿了下,合起掌心:“好,答应你。”
夜慕烬为了这最后一出戏,特地选在戏楼成婚,楼外,天色浅淡,杜鹃花开得浓烈。
然这时候,天色忽变,下起了大雪。
大雪落了花满身,雪里透着鲜红。
她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或许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飞雪惊到了,无数的欢声笑语。
漆夜彩心下一沉,又进了屋子里,门被风雪吹得关上,只见夜慕烬举着华丽的团扇,笔直站在梳妆台前,似乎就等着她进来。
这一幕,甚至称得上可怖。
一袭精致华丽的大红婚服,披戴着的首饰,却是凤冠霞帔,红色的头纱与马尾一同顺畅落下,与衣摆一同落在地上。
浅色暗淡的眼瞳注视着前方,当中没有半点光彩,仿佛是个毫无灵魂的漂亮人偶。
这貌美得不真实的少年,便是如今令人闻风丧胆的少年邪神。
“姐姐怎么进来了呀。”人偶笑起来,美得不可方物,仿佛在刹那间被注入了灵魂。
叠加在眼中的幽暗红色,一阵一阵缩放着,仿佛有无数只眼睛重叠在一起,忽闪忽灭。
“夜慕烬,怎么下雪了?”漆夜彩认真看着他,明知故问,握紧了手。
“这个呀……”夜慕烬朝她走过来,“自然是因为好看呀?……阿烬喜欢美丽的场景。”
这样的路程,夜慕烬却微喘着气,眸中浮着一层朦胧,照映得那暗红妖冶极了,似鬼魅邪魔,颠倒众生。
“你……”漆夜彩说不出口,“好,我们一起走吧,我牵着你,夜慕烬。”
夜慕烬又走上前一步,掩于袖中的手掌微握了握,小拇指的指甲突然生出透明、锋利、尖锐的水晶长甲,立刻刺穿了掌心。
鲜血顺着垂落的指尖滑落,滴落成花。
“姐姐可否还想要看…浮枝游的水月镜花?”
这句问话让漆夜彩恍然间回到了夜慕烬自毁的那夜,他也是这么问的,只是截然不同的语气,那时候他是无比兴奋、愉悦的。
而今,虽是温柔的,却让她感觉到深深的、无法自拔的、积累已久的——压抑、绝望。
分明他笑得这样美丽,这样好看。
这样……
漆夜彩猛然转身,倏地一阵狂风吹开了风窗,似漏了风一般,屋里和夜慕烬身上的首饰被吹得哗哗响。
夜慕烬走在她前面,盖头被吹了起来,一瞬模糊了她的视线,待红绸落下,夜慕烬已然走到了门外,大雪纷飞。
“夜慕烬!”
心头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漆夜彩迫切地想要剥开那层白茫茫——抓紧他。
高楼之上,他退到了栏杆前,夜慕烬转身看过来,灰烬如雪纷飞,少年笑盈盈地说:“姐姐,怎么啦?为何待着不动呀。”
“夜慕烬……”漆夜彩莫名感觉足下千斤重,她暗暗催动法诀,“站在那里,不许动了。”
“姐姐早就这么想了对么?所以才会想要阿烬……每一次跟阿烬的欢爱,都是为了吸取烬的灵息,以此催动法阵,对么?”
“还以为能逃过你的监视……罢了,本就没想过要刻意避开,所以你不断重置时空,是为了阻碍我启动法阵?”
“阿烬很卑鄙吧,姐姐。”
漆夜彩呼吸一紧:“为何这一次不重置了。”
夜慕烬踏着红花走过来,将红绸的一端塞入漆夜彩的手中,她掌心的阵点吸住了红绸,万千碎影瞬间如风波破开,从戏楼不断扩散开来,无边无际。
漆夜彩感到有什么不断牵扯着自己的经脉,她紧紧握住夜慕烬冰凉的指尖,好似想要抓住这个仿佛下一刻就要散去的虚影。
“夜慕烬。”
“姐姐。”少年指尖轻颤,像是脆弱不已的瓷娃娃,经不起丁点儿刺激。
“夜慕烬。”
“姐姐……”
“夜慕烬,这个阵法,名为‘同生共灵阵’,既然万物众生被你供养,它们均有靠着你喘息的那一缕生息,千丝万缕,归根是你。”
漆夜彩抬手按住夜慕烬的心口:“你生则万物生,万物生则你生,你不必牺牲,它们也不会消亡。”
“那姐姐呢?这样逆天而行的法阵,姐姐就要做出牺牲,扛下一切吗。”
漆夜彩道:“我不会死,也不会牺牲多少,我推算过了,你大可放心。”
“姐姐真厉害。”
“你在阴阳怪气吗?”
夜慕烬低首,印上漆夜彩的唇,很轻柔的一吻,少年笑起来:“再说一次罢,姐姐。”
“说什么?”
“就说,漆夜彩爱夜慕烬。”
“……”
“那你听好了。”漆夜彩看着他。
“漆夜彩爱夜慕烬,无论夜慕烬是什么,哪怕化为了灰烬,漆夜彩也爱夜慕烬,一如既往,夜慕烬天生被漆夜彩所爱。”
夜慕烬笑靥如花:“姐姐每天都要这么对阿烬说才好。”
“好,你想听多少遍,我便说多少遍。”
夜慕烬脸上的符文变了颜色,溢出些许鲜红,阵法之内,千丝万缕的灵弦,以他为基点,穿针引线,仿佛被困在网中之人。
漆夜彩感觉体内有股清凉的气息,涌动,她意识到不对:“夜慕烬你干了什么?”
夜慕烬脸色已毫无血色,殷红的唇只剩下涂的口脂的红,他本身并没有正常的血色。
夜慕烬向后退去,花与铃铛相撞。
血染的红纱在风雪中飞舞,白杜鹃的戏腔破了音,音调倏地一转,凄凉悲伤。
“答应姐姐的……最后一出戏。”
少年浑身是血,紧握着已经彻底被染成血红色的白绫,整个人如同泼入画卷的红墨水。
那双空洞而美丽的双眼,如同深渊一般,在此刻,有了灵魂,凝望着她,带着不容反抗的乞求、卑微入骨的渴求。
“……嫁给你了,姐姐。”
音落,少年一袭红衣,从高楼坠落。
他要跳下三尺高台,死在大雪中,死在她眼前,成为她眼中唯一的红……
她的……夜慕烬。
“夜慕烬!!——”
漆夜彩抓住那飘零在光辉中的红绸,却只是抓住了余温,冰冷的,没有温度。
像是有什么从心口抽离了一般,装进了满满的空荡,漆夜彩迫切地想要抓住它,紧紧抓住它,然而灵弦穿插的法阵中,收束这片破碎的流火,思绪跟随着那道逐渐淡去的红影,跳了下去。
大雪纷飞,满目雪白。
他是唯一色彩。
“在姐姐怀里,真好。”
“往后……不许再抛弃夜慕烬了。”
群星陨落,烟花逆流而上。
飞蛾追呀追…追随着夜的光影……
少年依偎在漆夜彩怀中,望着漫天璀璨的混沌,似乎有一滴滴水珠从上面降落,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接住,滚烫触及冰凉。
“这是,太阳在落泪吗?……”
那始终温柔的少年,身影逐渐透明,直到化作光芒消散时,仍微笑着似是在安慰她。
他的消亡,犹如群星的坠落。
血溅了满身,漆夜彩想通了一切。
这场戏,原来从头至尾,都只是他在表演。
漆夜彩抱着少年散去的光芒,清晰感觉到紧紧相连的脉络,她彻底成为了众生的“根基”。
【叮咚——】
【终极任务进度:100%】
【恭喜宿主,任务完成】
【正义之路,道阻且长】
【祝您前路坦荡,如愿以偿】
【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这时,脑海里多出一道温和的声音。
【罪徒漆夜彩】
【赎罪之旅结束】
【任务完成,你自由了】
一时间,天翻地覆,最初的剧本浮现在眼前。
夜慕烬创造的世界必须毁灭,这是夜慕烬的宿命,也是这个完美世界的宿命。
这是夜慕烬亲手为自己写的悲剧,从一生万物,九九归一,到不断延续,趋向无尽,永不相交。
彼此追随的黑白围绕着那一点红转着圈,被打破了平衡,彼此依旧永恒纠缠着,如同螺旋一般前进着,通向无限未来。
唯独那一点红,困在了无穷无尽的轮回漩涡之中,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轮回在无数个时空中自我毁灭。
那毁灭的尽头,站着一个漆夜彩。
火烧云天,残红揉碎。
从此再无夜慕烬。
*
人死的时候,身体会很沉。
许是因为夜慕烬不是人的缘故,他的身体很轻,比平常时候还要轻些。
漆夜彩抱着她的“新娘”,走在血海里,眼前浮现那日的万箭穿心,箭在她身上,痛在他身上。
轮回百世,漆夜彩以为自己算无遗策,她算到了她会被暗算,却唯独没有想到,想杀她的不是天庭星阁,不是天神法官,自始至终都只是天道,是太上之子,是尽华灵圣。
而被判“死刑”的夜慕烬真以为无所不能,却唯独没有挡下灭魂穿灵箭。
如今,她以为是的同生共灵阵,亲手了结了他,让自己——永无止息。
怀中嫁衣瑰艳的“新娘”越来越轻……
越来越轻了,轻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重量,轻得只剩下……一件嫁衣,覆盖住她的手臂。
夜慕烬爱美,追求极致不可比拟的美丽。
他的终结,必然也是风光大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