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嫁 第127章 【127】告天子(9)荆棘

“你醒了。”

漆夜彩睁眼，看见林上风坐在床边，她的手中拿着埙，是她埋的埙。

林上风察觉到漆夜彩的关注点，反手把埙丢到了床上，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方才的埙不是我吹的，我不善器乐。”

漆夜彩坐起身，将埙拿过来，闻到一股清幽水香，是夜慕烬的气息。

埙上面还有她刻的花纹印记，只是花纹已经被磨损了，印记的纹路里镶嵌着土壤，看不清楚了。

林上风见她对着埙发呆，想起过去，想起这个埙的意义，莫名有点不是滋味地说：“这下总算记起来了吧？”

漆夜彩放下埙，看向林上风未曾变过却和过去难以重合的眉眼，说：“我没有忘记你，只是记性不好。”

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回忆，她意识到这个世界最大的问题所在。

这或许是最开始的世界，也就是没有陷入轮回之前的最原本的世界。

反派夜慕烬生死未明，她来到这个世界，经历了一场凌驾在这个世界之上的“虚拟世界”，以避免与这个世界的自己本有的经历产生冲突，最后九九归一。

所以现在的夜慕烬又是哪个版本？

因为所有夜慕烬的记忆、 情感、经历等都是共通的，可以说他是一个高度统一又极为割裂的混乱体。

全都是他，又不是他。

由于漆夜彩经历了太多次轮回，所以比夜慕烬本身还清楚他的身体情况。

但夜慕烬是谁？神经病一个。

每一个夜慕烬都不认同其它夜慕烬的存在，并且非常固执又矫情地把自己当替身。

“你……”林上风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也没有问她什么。

漆夜彩却是轻松一笑：“你的性格变化倒是挺跌宕起伏的。”

林上风抿了抿唇：“在无人区的时候，我是故意的，你没看出来？”

漆夜彩笑容消失：“看走眼了。”

林上风微微勾唇：“我以为我能吓跑你。”

漆夜彩打量了眼她：“你高估自己了。”

说完，她又问：“为什么要吓跑我？我不觉得你是要救我。”

林上风耸了耸肩：“那你觉得呢？”

漆夜彩淡然说出早已知晓的答案：“你不想让我接触真相吧。”

林上风扯了扯唇，皮笑肉不笑：“没错，准确来说，我是受命行事。”

漆夜彩平淡接受：“意料之外。”

林上风抬眼，定睛看她：“但我放了你，不然，你已经成为了我的盘中餐。”

漆夜彩抬起手，敲了敲水晶手环：“乌合众抓的就是你这种法外狂徒。”

林上风略表讥笑：“那真是抱歉啊，我早就不是云态世的公民了，轮不着乌合众来管。”

林上风从来没有什么集体荣誉感，更没有所谓归属感，她不把任何地方看做是她的家和归属，她只知道哪里舒服就待哪。

从前能弃养育她的家族于不顾，如今也能弃孕育她的家园和故乡。

如今作恶多端，坏事做尽，不祈求任何宽恕和原谅，她就是这样一个名副其实的恶徒。

漆夜彩倒是不知道她现状如何，不过林上风曾是逆乌合众的成员之一，身上沾染的罪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干净的。

她不想了解什么。

“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找我？”

林上风沉默凝视她片刻后道：“漆夜彩，让我帮你吧。”

若是过去林上风这么说，她会拒绝。

漆夜彩笑着说：“你不是一直在帮吗。”

林上风有丝诧异地微笑：“你变了。”

漆夜彩只笑了笑，没否认。

以前她抗拒一切帮助，她认为只有弱者才需要帮助，而她恐惧弱小。

漆夜彩问：“现在可以问了吗，林上风，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林上风语气淡然，有种轻松快意：“这些年的日子，可比以前快活多了。”

漆夜彩认真点头：“看得出来。”

林上风的视线慢慢移开，移到月光洒落的窗边，声音轻如沉浮光影中的飘絮：“漆夜彩，我们算朋友吗？”

漆夜彩没听清：“你说什么？”

林上风自嘲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罢了，我可不想跟你做朋友。”

漆夜彩听得一头雾水，感觉林上风现在很有在无人区的那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莫名其妙，根本不是装的，就是本色出演。

刚才说什么演的吓唬她，也只是多年后忆往昔觉得丢人找点补吧。

“我讨厌你，怎么可能跟你做朋友。”

“就这样吧，再见。”

林上风起身，在走到窗边的那一刻，又转头看过来：“漆夜彩。”

幽蓝隐约的光影迷糊人眼，漆夜彩莫名有种错觉，记忆中的少女和眼前的女子渐渐重合。

“我这个人，还是很自私的。”

“我只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救人，如果风险大到会牺牲我的性命，除非……”

这一次，她仍旧没说下去。

漆夜彩心里却有些复杂，过去她没懂，或者说，根本没细想，但现在有点懂了。

突然，一道声音道：“对了，漆夜彩，你那个小情郎，就是那个半夜弹琴的。”

漆夜彩一怔，回过神：“嗯，你都知道了？看来那小兔崽子直接贴脸开大。”

林上风语气幽幽：“你不告诉我。”

“呃……”漆夜彩愕然，她好像在林上风脸上看出了一丝……幽怨？

林上风忽然严肃道：“漆夜彩，诅咒让我失去的——是‘真心’。”

一颗真诚待人的心，一颗敢爱敢恨的心。

“你又失去了什么，漆夜彩，我一直很好奇，你看上去，什么也没失去，说实话，我挺嫉妒你的，但又觉得，本该如此。”

——再见。

林上风最后定定看了漆夜彩一眼，转瞬间，便化作一道劲风，在夜色里带走了荆棘丛生中盛开的花。

漆夜彩失神地望着窗外的天色。

不禁想，她失去了什么？

*

林上风半路被一滴雨打散了。

预料之中，那个弹琴的肯定想让她死。

巧了，她不爽也很久了。

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打不过这个贱人，不能念战，但必须恶心他一下再走，不能白受伤害，她一点亏也不能吃。

找不到来源的声音轻笑出声：“趴在别人身上吸血的日子过得舒服吗？”

这种话，林上风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早就免疫了，不，她从未愧疚过。

“与你何干？”

林上风看着四周，空空如也，不禁蹙眉，很烦这种无影无形的鬼东西。

“你现在身体健康，潇洒快活，还特地挑了个好日子，来我家姐姐面前显摆，不恶心吗？”夜慕烬反唇嘲讽。

林上风冷笑一声：“那你呢？不敢去她面前招摇，只敢在背后动手脚，又算什么东西？”

夜慕烬：“审判罪恶的神。”

林上风：“狂妄自大。”

一面面云镜凭空滑出来，在林上风周围飞速运转，上面一幕幕画面，如烙印一般，强硬烙进她的脑海里，滚烫得发疼。

夜慕烬细数着罪孽。

“你娘故意调换孩子折磨她，我家姐姐什么也没享受到，却承担了你生母和养父的血海深仇，坐享其成的是你，被追杀，被虐待，被打断双腿的，被挑断手筋再执不起剑的——遭报应的，却是漆夜彩。”

“林上之风，可真是自由啊。”

“孤不杀你，只是因为姐姐在乎你，你若是死了，反倒叫姐姐铭记于心，真恶心。”

“所以，自己想个办法悄无声息地死了，否则，别想心安理得安度余生，往后，你都应该活在罪孽里，并为之忏悔。”

林上风越听越觉得可笑至极，怎么会有如此狂妄之徒，自以为是审判众生的神，真是堪比乌合众那帮神经病。

听了就让人发笑、恶心。

林上风抽出盘起头发的三根青雷针，夹在指缝，警惕地观察四周。

只见月光之下，有一滩飘浮在空中的流水，微微荡漾的波纹如琴弦一般，被无形的指尖轻轻弹动。

很快，林上风就感觉到一股浓浓的窒息感，仿佛密密麻麻的针，在她身体中穿针引线，于皮肤的每一点缝隙中，刺穿五脏六腑。

“夜慕烬！”

漆夜彩轻点了下林上风的额头，不禁皱眉，看向月光下，遗世独立的漂亮少年。

一袭白衣染了月华，白绫飘浮在半空中，落定在枯枝树下，远远看着她，纯白的眼瞳中不含一丝情绪。

眉间点血，玉面冷情，似俯瞰众生的神明，太上忘情，令人不自觉地心生畏惧，只可远观。

在他身边，风都是静止的，唯有冰冷的水缓缓流淌，水晶白骨轻撩流水，聚雾凝冰成弦，弹拨之间，化霜刃飞来。

漆夜彩张开五指，一个回掌，碾碎冰霜，转眼间来到夜慕烬眼前，揪着他的衣领把他压在树干上。

少年似柔若无骨，毫不反击。

漆夜彩怒视着他，抬起拳头靠近少年艳丽无双的脸，迟迟没有下得去手。

少年无辜地勾着唇，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似挑衅又似勾引抬着下巴，笑得肆意又媚惑。

漆夜彩眼皮子被辣到了，颇有点无奈地在少年漂亮的脸上拍了拍：“以后不许这样了。”

夜慕烬偏头贴在女人手中，吻在她的掌心，乖巧地说了一句：“不好哦。”

漆夜彩：“……”

眼前艳若春花的少年，眸含温润流水，波浪流转之间，泛起人心尖涟漪。

白痴扮演起狐媚子，也是挺勾人的。

漆夜彩凝眸，沉默地回了神，收回手，看着掌心，一言难尽地捞起夜慕烬宽阔的衣袖，狠狠擦拭了一番。

转身，处理明暗之间的林上风，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两人，满脸是不掩饰的嫌弃，但又忍不住去看。

直至漆夜彩走到面前，林上风才稍微收敛了一点想刀人的恶寒之意。

雾青的眼瞳在幽深的夜里显得森幽，犹如一道冰冷的光落在漆夜彩身上。

“漆夜彩，你不恨我吗。”

漆夜彩没想到过去这么久，还能被提及这么陈旧的问题，若非林上风特地给她回忆了一波，她压根儿没机会再想了。

老实说，她不想清高地说什么不在乎，但他们对于她来说太微不足道了，那时候的她，一心只在乎怎么才能修炼。

她也不想为难自己，恨、厌恶，只会让她不好过，与其花费精力去恨什么，不如将这些精力花在更值得爱的事物上。

在星儿死的一刻，她就这么认为了。

漆夜彩微叹了口气：“不曾，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只是……”她抬眸，对上那道视线，“我不恨你，但你，好像挺讨厌我的。”

林上风目光深邃，迎上她的视线，倏地一笑：“你错了，我过去不讨厌你。”

“但现在，我有点讨厌你了。”

漆夜彩：“……？”

林上风紧绷着的气息略微松懈一分：“你有点太好了，所以我讨厌你。”

漆夜彩：“……”

林上风双手抱臂，笑讽道：“无言以对了？”

漆夜彩皱了皱眉：“没有，只是……”

林上风：“什么？”

漆夜彩：“没什么。”

林上风：“……”

“漆夜彩，我刚才说谎了。”

“哪句话？”

林上风暗暗咬着牙：“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我也没那么洒脱，我还是讨厌你的，这辈子都讨厌你！”

林上风朝漆夜彩走进一步：“凭什么你能够逆天改命，而我只能活在暗无天日中苟延残喘？”

漆夜彩寻思着，这跟她刚才说的不一样，她过去到底遭遇了什么？她本来不想打探的，现在被她的胡言乱语整好奇了。

“那不是你咎由自取？”

“没错，但我和乌合众有一点很相似，能怪罪别人，绝不怪罪自己。”

漆夜彩笑了：“行，挺好。”

林上风脸色复杂：“我真的很羡慕你，嫉妒你，到恨你，所以你最好也是如此。”

漆夜彩笑完了：“想得倒美。”

手腕处忽然感觉到一缕缕清浅的冰凉，漆夜彩微握了握手，问：“还有别的话吗？”

林上风警惕察觉出四周汹涌的杀意，也意识到漆夜彩这句问话的潜台词，心中微涩，她故作鄙夷反问：“漆夜彩，你既然会拘泥于情爱之事？”

于她而言，漆夜彩这样的人会谈恋爱，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是出格的、离奇的。

她觉得不可思议。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林上风深吸了口气：“既然你都已经这么出格了，为什么不能更加出格一点？”

漆夜彩愣了下，抬眸：“林上风？”

林上风似是有点烦躁：“算了，你滚吧。”

漆夜彩也不恼：“再见。”

转身缓缓走出几步路，身后果不其然又传来了声音：“漆夜彩，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只会想尽一切方法让自己好过，让自己舒坦，我才不会愧疚，从前不会，现在也不会，你过得那么惨，为何不想方设法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你就是活该！你应该讨厌我！”

白天，林上风还有那么一丝可耻的幻想，或许她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现在想想，有那么一段过往，她们绝无可能。

漆夜彩止住脚步，停顿了一会儿，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很快，又接着走了。

林上风确实毫无变化，跟过去一模一样。

她不恨她，不怪她，不在乎。

所以林上风惦记。

夜慕烬停落在漆夜彩身侧，揽住她转过了身，似是力道轻柔，掩于袖中的手却紧扣着她的腰。

另一手抬起，掌心凝聚着水晶锥。

“孤动手，还是自己动手。”

林上风看也不看少年，只冷静而坚定地看向漆夜彩。

漆夜彩已挣脱开少年的怀抱，对上她的视线，不禁停下脚步。

林上风似是释然地不屑道：“一条腿而已。”

说着，她一掌劈向自己的腿。

“我自留一条腿，我还要走远路。”

看着林上风弯下的腿，漆夜彩脸上难掩冷意，比夜色更暗的发丝落在眼前，像是伫立在寒枝上的暮鸦，影子落了满身。

林上风冷笑着勾唇：“别用怜悯的眼神看我，我不需要，欠你的，还给你。”

说罢，林上风吹了声口哨，唤来云雀和小毛驴，回头丢下一句：“这次真的走了。”

看着林上风一拐一拐在那艰难地走，但怎么都有点装模作样了，就是这样也满身骄傲。

可以看得出来，这个女人是绝不会真正伤害自己的，哪怕满口一刀两断的狠话，

漆夜彩握紧了拳头，大步流星走过去，强硬地扶住她，拄着拐杖，把她一路送回青旗酒楼。

林上风终于忍不住骂了句：“你有病吧！”

漆夜彩没好气道：“你就当我助人为乐吧。”

林上风回到房间，立刻就要暴力关门，被漆夜彩一手强势地抵在门框上。

“林上风，你给我听好了，我就要你欠着，我就要你愧疚，我就要你良心难安，你这辈子下辈子都惦记着吧。”

说完漆夜彩也不给林上风回应的机会，直接把门一关，没有任何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