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仓库忙活半下午,终于把春季周边全都从货车上码进仓库。
仓库管理部的负责人野口拓也正在跟货车司机最后一次确认货品数量,签了验收单,二人又寒暄几句,就算是交接完毕。
榊真纪江坐在摞了两层高的纸箱上晃腿,冷风穿过纤维,和汗混成一股从衣服内侧传来的冷意,她忍不住把拉链往上拽了一点。
“辛苦了,”说着,野口递过表演组的道具清单,“这个给藤谷。”
榊真纪江跳下来,把单子给收好,飞快地说,“好的野口前辈,那我先走啦。”
今天的演出,榊的角色是村民A,全部的戏份是跟一群村民一起乌泱泱地冲上台,胡乱叫嚣一些没有意义的声响,让舞台看起来生动一些,然后又乌泱泱地下台,仅此而已。
结尾的跳舞环节也不需要村民去跟观众互动,只需要所有路人演员在舞台最内侧站成一排,一直机械重复“大力挥手”的动作就可以了。
榊攥着手机一路快跑,面红气喘地跑回演出前集合的排练室,她大力抹了一把汗,距离演出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一进门看到大家正在相互检查服化道,做着出发前最后的准备。
找到正在给女主角补妆的藤谷,榊的出现让她措手不及,“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要搬一下午呢。”
“我努力了。那我现在去换衣服吗?”
一分心说话,藤谷给平田遥脸上猛补粉底的动作慢了半拍,“麻烦了,今天都没取你的衣服。”
“那,时间还来得及,我现在就去取。”榊的身子立马转向门口。
粉饼的落地点一歪,拍在了平田遥的嘴上,她连忙呸呸呸几口。
“你还嫌弃上了,你要不是女主角我都舍不得给你上这么贵的粉底。”藤谷用粉饼在她的脸上一通猛拍。
“那也不能谋杀女主角啊?”平田遥被迫闭上一边眼睛,反而像在抛媚眼。
“谋杀你我赶紧换人演了。那个,小榊,你,你去找,更衣室钥……欸!谁的角忘了安,这儿地上怎么有一对角?”
“组长——我的披风在哪里?”
“安娜!人呢,补道具!”
“这儿呢——”
“所以这是谁的角?都相互检查一下,到底是谁的角掉了。哦对,钥匙,你,等等反派组的妆怎么没化完啊!”
“组长,音响的线不够长,我找谁去领一套新的?”
“组长……”
“组长……”
“组长……”
眼看着藤谷的注意力离自己越来越远,找藤谷确认信息的人们逐渐把榊淹没,最终被彻底挤出中心区域,榊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她捏着清单无助地四下看去,全员已是整装待发,而自己别说化妆了,连衣服都没拿到手。
穿着巨大玩偶服的副组长坂东凉介终于英雄登场。
准确的说他是被人喊过来的,原本他正在帮演员们检查服装,有人看榊在屋里手足无措的样子实在可怜,才专门把他叫了过来。
坂东也没想到榊居然能赶着时间回来,他一看榊的表情就知道她又僵住了,他开门见山,“怎么回事?”
“藤谷前辈说没取我的衣服,我想问她怎么安排,然后她——”
“她现在哪有空理你,不然你再去仓库忙一会儿吧。”
“仓库我已经搬完了。”
“这样,我给你个准话,你今天不用上场。”
“但是……”
“你也没什么戏份,缺一个村民不影响,辛苦你搬货了,好好休息。”
说完,坂东拍了一下榊的肩膀,又被人喊走了。
像是海浪激起的泡沫,空气迸裂的细碎声音将她淹没,她该立刻做出回答,此刻怎么都张不开嘴,甚至没有留给她说话的余地,脑子里还没构思好该怎么回应,面前就已经空荡荡一片。
榊环顾四周,一些打量着她的眼神细细扎进榊的眼珠里。
并非站上舞台才是表演的开始,对于游乐园的演员来说,演出从一脚迈出员工通道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即使没有人会注意,但依然是反派组先探头探脑地出来,兵分三路胡乱冲向广场中心的露天舞台,期间还必须要高调地恐吓路过的游客,十分钟后,正派组的演员们再一齐面色凝重地赶往现场。
藤谷佳子和道具负责人方木安娜,则是从侧门离开,在舞台的后台为整场演出做调度和后勤的工作。
没有回去仓库,榊在距离广场舞台不远的树林里找了一处长椅,想找人宣泄,打开聊天框又不知道该说给谁,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搬重物后肌肉酸痛的感觉还在身体里残留着,榊握了握拳头,指尖还是使不上劲。
音响远远地传来卡通音乐声,榊真纪江一个人坐在长椅上仰面朝天,员工鸭舌帽扣在脸上,一边听台词念白的声音和打斗特效音,一边摸着掌心已经开始变软的茧子。
她听到有人走近她,最终在她面前停驻。
“下午好。”伊集院明成干涩地说。
榊拿开帽子,没有什么发火的力气。
她淡淡地打量面前的人,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心平气和地直视伊集院明成。
明显他的举止姿态都受过专门的教育,一身简单的毛衫搭配黑色毛呢大衣,皮肤白皙,五官称得上是清秀精致,光是站在原地就赏心悦目,而这样秀丽的脸上长着一副下三白。日光透过冒了新芽的树叶缝隙投射在他的身上,斑驳晃动。
“下午好。”榊点头回应。
榊的回应反而打乱了伊集院的准备,他慌了一下,才从口袋里翻出一个挂着游乐园纪念挂件的U盘,“这个给你。”
“抱歉,我们不能收客人的东西。”
“这个是教前手翻的视频,我找了专业的体育教练,应该对你有用,”伊集院解释道,“我知道你肯定不想把联系方式给我,我拷进U盘了。”
“那我也不能收,谢谢您的好意。”
直言拒绝后,不管伊集院略显局促的表情,榊扭头看着远处。
自从上次他提出可以教榊前手翻,榊当场掏出手机要报警,他赶忙一手抓住她的手腕,又立刻松开,“不是,不是!”
榊颤抖着嗓子问,“不是?那是什么。”
“我是猜的,我练跆拳道也学过前手翻,当时受过跟你一样的伤,我真的是猜的,我有照片,你相信我好不好?”伊集院手抖得比榊还严重,他一手隔空安抚陷入恐慌的榊,一手哆嗦着翻相册,把屏幕扭给她看,“看,照片!”
榊退了几步,只觉得天旋地转,“不要再跟我搭话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难道你真的听不懂人话吗?”
话说得很难听,榊很少这样讲话,但对于伊集院这油盐不进的脑回路,榊实在没了其他办法,难道是自己拒绝得不够坚定吗,还是自己哪句话给了他期望?榊闭着眼睛把这些话说出口,又立刻被自我厌恶彻底浸透。
伊集院回答了什么她完全听不进去,想来都是胡搅蛮缠的狡辩,榊不由分说地连背了五六组套话,闷头逃跑了。
从那之后的几天来,伊集院都只是远远地看着榊在各个岗位出没,没再上来搭话了。
榊不仅没有赶他走的意思,甚至没有半点厌恶的表情,她从来没有给过自己什么好态度,伊集院试探着坐在长椅的另一端,舔了舔嘴唇,努力用自己最柔软的声音问,“我在台上没看到你,身体不舒服吗?”
“我去做别的事了,没来得及准备。”榊说。
“那下次还会上台吗?”
“不知道。”
“这样……”他盯着榊的侧脸,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你在看舞台吗?”
“在广场的节目都是提前录好台词然后上场对嘴型的,现在是平田前辈在演。”榊答非所问。
“‘平田前辈’?”
“我们KyotoWonderRealm的固定女主,所有节目的女主角都是她。”
“原来是一个人啊,我没发现。”
“你来看这么多次了,不觉得眼熟吗?”
“抱歉,我一直只盯着你看,没太注意别人。”
榊苦涩地笑了一声,“演海浪有什么好盯着看的?”
“不是的啊,举牌子连续举半个小时很难的,”伊集院急忙抬高声音,“别人都有休息,只有你是从头举到尾。”
被伊集院的眼神搞得突然有些心虚,榊回避了他的眼神。
这样尴尬的话茬伊集院也想努力接下去,他把U盘搁在长椅的中间,“肯定还有很多人都注意到你了,你收下吧,就当是为了观众们。”
“演出的事情和你没关系,前辈在教我了,我已经快学会了。”榊仍然是果断回绝。
再三被不留情面地拒绝,伊集院反而满脸欣喜,“那也好,前手翻肯定会很出彩的。”
远处的广播传来激昂的背景乐,不用看都知道这个时候一定是全剧最高光的战斗戏码,看着伊集院,榊把鸭舌帽在手里捏扁又撑圆,“其实戏份很少很少……你不用这么期待。”
“比之前多就好,算是成为女主角的一步。”
这个词组让榊不由得失神,她看着不远处大道上往来的游客,喃喃自语,“真的会有那一天吗?”
“你难道不是想当女主角吗?”伊集院问。
——成为女主角。
越是需要展示自我的职业,越没有任何人会甘心做配角。
但正式成为表演组的一员,榊进到排练室第一次见到平田遥的那一瞬间,除了“灰心丧气”外什么想法都没有。
据说藤谷和坂东外出采购的时候,在艺校外发现了刚大学入学的平田遥,当时的她已经是舞蹈系乃至全校都出名的美人了,两人专门死缠烂打把她挖来了游乐园,第一次登台演出,藤谷就押宝让她做了女主角。
那是一种无可争议的女主气场,压倒性的存在感。
平田遥万般都好,唯独嗓音不响亮,强撑着念台词必然会破音,即使如此,近两年来所有演出的女主人选都毫不动摇地写了她的名字。
而更让自己灰心的是,榊发现自己的内心居然已经习惯了这种无法取得成绩的状态,没有任何挣扎就接受了现实,连半分竞争心都没有激起,甚至觉得理应如此。
曾经那些充斥着失败的桩桩件件,她不是不在乎;为了不让心态崩溃而自我安慰的话术,耗尽了她的勇气。
大家都对她很好,是自己不争气,装作每天都忙碌不已的样子,全都只是在假努力而已。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榊平静地说。
树枝晃动的声音填充了他们之间的安静,榊托着下巴朝舞台的方向望去,日光的碎片落在她的眼睑下,这样的氛围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伊集院张张嘴,选择了就这样和榊一起在长椅上安静地坐着。
演出的声音不断地交织变化,时而激昂,时而动感,直到广播的内容逐渐变成最近热门的歌曲的串烧,大概已经到了和观众们互动的结尾阶段。
榊长出一口气,麻利地把马尾重新扎紧,用发圈盘成干练的丸子头,扣上员工鸭舌帽,起身笑着说,“KyotoWonderRealm欢迎您的光临,祝您玩得开心。”
伊集院也站起来,“下次还能跟你再聊天吗?”
“不可以。”榊秒答。
“只是普通问候也不行吗?”
“工作人员跟每个游客都会打招呼的。”
明明是被拒绝,但伊集院露出了满足的表情,知道挽留不住,他没有过多纠缠,“先这样就够了,下次见。”
榊压着帽檐朝他点了点头,一路小跑回彩排室。
一进门,所有演员都形态各异地在地上倒了一片,屋里嘈嘈杂杂,坂东下半身还穿着玩偶服,挨个给倒在地上的大伙发水,而方木安娜捧着由于舞台事故而搞坏了的大道具,正趴在地上持续发出怪异刺耳的哀嚎声。
除了坂东那个体能怪物,唯一一个站着的演员是身为女主角的平田遥,她连妆都没来得及卸,已经在跟藤谷佳子一起梳理下次演出的调度安排了。
榊深呼吸几次,神采奕奕地跑了过去,“坂东前辈,仓库那边搬完了,我也来帮忙发水吧。”
改了错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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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