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的冬天,寒意格外刺骨。紫微城中,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弥漫在空气里,连往日喧嚣的鸟雀都似噤了声。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权势熏天,已到了近乎公开结党、把持部分朝政的地步,与李唐宗室、武氏诸王及太平公主等势力的矛盾日趋白热化。在这风暴将临的前夜,太平公主府澄心堂内的灯火,亮得比以往更久,也更显孤清。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要压下雪来。杜善刚核校完一批由鸾台转来的、关于元日大朝会赏赐方案的奏抄,正欲起身活动一下僵直的肩颈,郑司记却无声地走近她的案前,手中捧着一只紫檀木长匣。
“杜掌记,”郑司记的声音压得很低,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庄重,“殿下有命。”她将木匣轻轻放在杜善案头,打开匣盖。里面并非寻常卷宗,而是一支笔管镶银、笔锋饱满的朱笔,旁边是一方小巧精致的朱砂砚,砚内朱砂鲜红欲滴,宛如凝血。此外,还有一叠用浅黄色专用笺纸书写的文书,约莫十数份。
杜善的心猛地一跳,呼吸几乎停滞。她认得那支笔,那是太平公主平日批阅非紧要文书时常用的朱笔之一。而黄笺文书,则是公主府内用于处理日常庶务、需初步批示意向的“待批件”。
郑司记的目光锐利如刀,直视杜善:“自即日起,殿下特许你,于此类黄笺文书上,代行批红之权。”她指尖点着那叠文书,“皆是府内日常用度核销、各司请示批复、以及部分不涉机要的外廷寻常牒文。批红之规,一依旧例,务求稳妥。遇有疑难,或涉稍大干系者,仍需呈报。此乃殿下信重,亦是考较,望你慎之又慎。”
代行批红!杜善指尖冰凉,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在这九重宫阙之内,朱笔批红,是权力的最直接象征。一笔落下,或准或驳,或褒或贬,关乎钱粮拨付、人事调度、乃至一方政策之导向。她虽为掌记多年,经手机密无数,但始终是核校、草拟、传递,是规则的执行者与信息的梳理者。而今,这支朱笔交到她手中,意味着她第一次真正获得了在一定范围内的“决事”之权,哪怕这权力仅限于公主府内部及一些无关宏旨的琐务。
这是一种质的飞跃,是从幕后的谋士、文吏,迈向台前执权者的关键一步。也是太平公主在风雨欲来之际,对心腹之人委以更大责任、进一步捆绑其利益的明确信号。
“卑职……谨遵殿下令谕,必当竭心尽力,不负重托。”杜善深吸一口气,屈膝行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压力。
郑司记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杜善独坐案前,凝视着那支朱笔,良久,才小心翼翼地拿起。笔杆微凉,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她打开最上面一份黄笺,是府库司呈请拨付一批冬季炭敬给府内属官及仆役的牒文,后附详细清单。此事惯例依往年例,数额清晰,并无特别。她需要做的,只是在牒文末尾的空白处,批下“准,依例拨付”或类似的字样。
她蘸满朱砂,悬腕于纸上。这一刻,她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这笔下的“准”字,意味着真金白银的流出,关乎许多人的冬日暖寒;这笔锋的轻重转折,将代表公主府的意志,会被无数人仔细解读;更重要的是,这是她首次以公主的名义行使权力,必须精准无误,不偏不倚。
她凝神静气,回想太平公主平日批阅此类文书时,那朱批的笔迹风格——不似上官婉儿的娟秀灵动,也不同于女皇的凌厉霸道,而是自成一格,瘦硬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果决,转折处常带锋棱。她调整呼吸,努力模仿那种神韵,稳稳落笔:
“准。依例核实发放,不得克扣。”
六个朱红小字,落在黄笺末端,墨迹未干,鲜红夺目。杜善放下笔,仔细端详,虽笔力稍逊,形神却已有了五六分相似。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初次执权的微微战栗,有使命达成的些微释然,更有一种踏入全新领域的茫然与警惕。
随后的文书,各有不同。有公主府名下田庄缴纳租赋的核销单,她需核对数目,批“核讫,入库”;有府内工匠请求添置工具的呈请,她需判断是否必需,批“准添”或“暂缓”;甚至有一份来自某位低阶属官请求休沐探亲的禀帖,她需考量时限是否合理,批“准假X日”或“酌减”。
每一笔落下,她都慎之又慎。批“准”时,思量是否合乎规制,有无虚冒;批“驳”时,斟酌理由是否充分,会否寒了下属之心;批“转呈”时,判断何事需上报郑司记或公主定夺。她调动起这些年积累的所有见识——对府内各项制度的熟悉,对人情世故的体察,对公主行事风格的揣摩。
在处理一份关于公主府与洛阳市肆之间采买物资的比价文书时,她发现其中一项绸缎价格明显高于市价,且有经办小吏的画押模糊。她没有立即批驳,而是调阅了前三个月的采买记录进行比对,确认异常后,方批下:“价殊异常,着查明缘由再议。” 既指出了问题,又未武断定罪,留有余地。
当她批阅到一份关于公主府护卫轮值守夜安排的牒文时,注意到其中一处哨位的设置与以往惯例有细微差别,虽看似合理,但她联想到近日城中关于二张兄弟招募侠士、蓄养私力的传闻,心中警醒。她未直接修改,而是批道:“轮守事宜,关乎府邸安危,宜循旧例,暂不变动。着护卫统领细加核查,确保无虞。” 将决策权交还专业人士,同时表达了关注。
一日下来,十余份黄笺文书批阅完毕。杜善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着案头那叠已染上点点朱红的笺纸,心中感慨万千。这些看似琐碎的批红,实则构建着公主府这个庞大机构日常运转的秩序。她手中的朱笔,如同一个微小的枢纽,连接着上意与下情,规范着资源的流动与人事的安排。
窗外,夜幕早已降临,雪花悄然飘落。郑司记前来收取批阅好的文书,她仔细翻看了一遍,目光在几处批注上略有停留,最终点了点头,淡淡道:“尚可。明日照旧。”
自此,杜善每日的工作中,便增添了这项“批红”的职责。她逐渐熟练,笔迹也愈发贴近公主的风格。她开始更深入地理解太平公主处理事务的思路:重实效、讲规矩、恩威并施、留有余地。她也更清晰地感受到权力行使时的那份沉重感——每一笔朱红,都是一种责任,关乎许多人的切身利益,也关乎自身的安危。
偶尔,在批阅一份关于接济京中贫寒士子的用度申请时,她会想起自己初入宫时的清贫;在核准一份奖赏办事得力仆役的名单时,她会感受到底下人谋生的不易。这支朱笔,让她在权力的阶梯上又攀登了一步,却也让她更深地体味到了这宫阙之内的冷暖炎凉。
长安四年的冬天,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文书批阅中,悄然流逝。杜善在案牍劳形与朱笔起落间,悄然完成了一次重要的蜕变。她不再仅仅是旁观权力运作的局外人,而是成为了这庞大权力机器上一个更为关键的齿轮,初步品尝到了执笔决事的滋味。然而,她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白,在这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夜,她所获得的这点滴权力,既是护身符,也可能成为催命符。她必须更加谨慎,更加清醒,才能在这即将到来的巨变中,寻得一线生机。雪花无声地覆盖了宫城,而澄心堂内的那盏孤灯,依旧亮着,映照着伏案疾书的身影,和那支决定着无数细微命运的朱笔。